兩週前去 Craig 街口的星巴克,店裡瘦高的黑人店員左眼腫了個大包,眼睛都快要看不見了。他卻毫不遮掩,站得筆挺,照常點餐、結帳,對每個客人說早安。輪到我時,我指著他的眼睛問:你還好嗎?
他像已經說了無數次,熟練地回答:
「我昨晚與我最好的朋友打了一架。他打了他老婆。所以我打了他。」
上週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三十歲了覺得如何?」。在校車上被問、在學校裡被問、在網路上被問,連打電話回家都被問。彷彿人生是一臺戲,三十歲中場休息,大家都想問你前半場的心得。
就像 Shonda 大媽在演講裡說的:她不覺得自己撞破了玻璃天花板。因為若她真的一頭撞上玻璃天花板,她不可能不知道啊!她會全身是傷、頭破血流。
她會從這一邊,到另外一邊。
如果三十歲真是一道門檻,如果三十歲真劃開了「這邊」與「那邊」,當我跨過這條線,我不可能一無所知。我理當感到──至少在內裡──有些「什麼」改變了。像《地下鐵事件》裡的那些人,在遭遇沙林毒氣事件後,不僅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有一些「什麼」不可逆地改變了。
但我沒有。日子一天一天過。某一刻,悄悄地就三十歲了。
在匹城的第四年,與其說是對「三十歲」有心得,不如說是過去這兩年,隨著混亂的碩班結束、換了老闆、不再修課,我在生活上稍有餘裕、開展了更加全面而健康的人際關係,從而修習了另外一門功課:離別。
相形於我的朋友們,我並不真的為畢業焦心、也鮮少為出路迷惘。我本是現實感低落的少女,在叢林裡走散了也不害怕。(倒不是因為勇敢的緣故。)
只是在這座大雪的森林裡,工作很寂寞、生活很艱難,靈光乍閃的友誼像夜空中稀微的星芒,雖然無助於黑夜,卻足以串起一個又一個的夢,在荒寒的旅途裡為我指引方向。
看著好友們一個個畢業、口試、找工作,離開這裡,飛去世界的另一端生活──「For good」,我們說──我終究無法不感到寂寞。
人家說,在這裡讀書,人生好像被卡住了,什麼都做不了。所有交心的朋友都會很快離開;而留在這裡的人,心裡都有一張表,寫著自己為什麼來、什麼時候離開。任何關係都是不確定的、任何人都被卡在未知與未知之間無法保證任何事情,而任何人,都為了生存,奮力地掙扎。沒有好壞、沒有對錯,只有你為什麼來、你什麼時候走。
其實我懂的。我也未意圖對命運及人身的有限性抱怨。
但就像那個眼睛腫了的星巴克店員,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疼痛編造理由。
我的理由是:我永遠無法習慣離別。
三十歲還是老樣子,我總是擔心得太多而愛自己太少,「干我屁事」貓總是佔下風的那隻。對「人」的事極其敏銳,對人以外的事毫不用心;對去脈絡化的原理原則不感興趣,對結構中的人過分同情;聽到數學就白眼,不愛 3C 產品,手寫信與卡片,至今不曾用過智慧型手機。不管到哪裡,房裡總有一整櫃的書。
在知識論上是保守主義者,並且認為對世界妄想抽取任何單一的結論,都是傲慢。
三十歲的夏天,我終於要第一次離開匹茲堡去實習。今年五月到八月間我會在西雅圖的 Microsoft Research 待上整整十二週。
畢卡索說,藝術是訴說真實的謊言;《上海王》也說,每臺戲都得從頭唱起。
三十歲還是老樣子,我還是對未來一無所知。而我也依然相信,好好去說那個故事、不斷不斷說下去,有一天就能改變世界。
為此,我願意在這座大雪的森林裡祝禱。
祝我三十歲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