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3日 星期六

《少一點 LESS》

2005 年 10 月 30 日,中國時報上刊了一則小小的徵文:

台北應該少一點……  
中國時報浮世繪版、網路與書/共同主辦 
我們需要「少一點」,有兩個理由。 
一個是全球性的,普世皆然的理由。世界充塞了太多「加法思想」,地球承載了太多消耗,已經造成許多反撲。 
一個是只屬於台灣的理由。近年台灣政治、經濟、社會的種種現象,讓我們面對一個不可承受之重。面對「重」,我們必須少一點。 
「少一點」並不是「少很多」,更不是「極簡主義」。 
先從少一「點」開始,鬆動一下我們已經僵化的習慣,已經不堪負荷的身心。
只有先「少一點」,才能多一些可能。 
那麼,身為一個活在台北市、進出台北市、喜歡台北、討厭台北的人來說,台北什麼最該「少一點」? 
又該怎麼做才能真的少一點?

儘管主旨如此不知所云,這徵稿卻是有稿酬的。八百字、三千塊錢。截稿日是 11 月 11 日下午兩點整。

晨起讀報時我看見這則徵文,覺得題目亂七八糟卻還有錢拿,很不錯,便放在心上。




像約翰藍儂說的,生活就是在你忙東忙西的時候發生的。時間很快來到截稿日。

2005 年 11 月 11 日下午兩點,星期幾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截稿前,我坐在整修前的臺大文學院演講廳裡上H教授的「現代詩選」。

文學院演講廳是個半環形的大階梯教室,在那裡我上了一整年的現代詩選。現代詩選倒不是一門我特別有心得的課,但我與H教授頗有淵源。我大一時正巧修了H老師的國文課,讀過幾篇現代小說、撞著膽上臺賞析了一首詩,在全班面前演了兩次戲(至於演的是什麼就不說了),還寫了可能是我目前為止寫過最長的一篇小說,當成作業交了。

H教授知道我喜歡讀書寫字,也知道我會電腦,大一結束後便接著聘我幫她做一個小專案。

正是大一結束後的同一個暑假,我考過轉系考,從資管系轉至資工系,同時決定開始雙主修中文系。H教授對我的肯定雖不是大事,卻很確實地給了我一些鼓舞。到了大三,我理所當然去上了H教授開設的現代詩選。

平心而論,在詩歌、散文與小說中,散文我最有心得,小說則是最喜歡,對於詩,雖然偶有覺得極好、放在心裡釀的句子,但我始終是個門外漢。上課時常睡著不說,偶爾還會遇到真正「根本讀不懂」的作品。

課上印象較深的兩件事,一是我與一位學弟要上臺朗誦,抽中了顏艾琳的〈淫時之月〉:

骯髒而淫穢的橘月升起了。 
在吸滿了太陽的精光氣色之後
她以淺淺的下弦
微笑地,
舔著雲朵
舔著勃起的高樓
舔著矗立的山勢 
以她挑逗的唇勾,
撩起所有陽物的鄉愁

由於是我代表抽到的詩,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記得朗誦到最後,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並且認真地臉紅了──那時畢竟還不像現在這樣老狐狸──事後,H教授笑著對我說:很多學妹都一直笑耶,很喜歡你的樣子。

另一件事,是我為老師的現代詩專案做了兩個有動畫有配樂的投影片,我很滿意、老師也喜歡,便在課上放給同學看。

教室裡,把燈關上、投影機打開,除了投影幕外便是一片漆黑。老師用筆記型電腦接著喇叭,音量調得很大,弦樂響徹整個演講廳。

──突然布幕後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臺下一陣騷動,影片繼續放、音樂繼續播,老師和幾個同學摸黑走到布幕後去看,找了半天找不到貓咪,不明所以,只好回到座位上。

詩歌進行到高潮處,樂音越來越急、音量越來越大,貓又叫了,這次叫得更大聲。

然後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到了最後,大家都非常肯定布幕後確有一隻貓,只是不知道怎麼藏的、藏在哪裡,學弟妹們連同老師三番兩次都找不到──

正當大家放棄,乖乖回到座位上決定把投影片看完時,一個毛茸茸的黑影從黑板與牆的夾縫裡跳下來,全班一聲驚呼,還看不清楚是什麼貓,牠便一溜煙跑了。




2005 年 11 月 11 日,彼得杜拉克去世的那一天,下午一點二十分,剛開始上「現代詩選」。我課前剛與H教授開完會、展示我所製作的一份投影片。我在演講廳裡坐定,照例打開筆記型電腦──

我突然想起那則徵文。四十分鐘後截稿。

呃。「臺北少一點」是嗎。

寫吧。

於是我坐在臺下,在課堂裡劈哩啪啦就寫了個故事:

某天早晨,總統府突然消失,全台北市的電視機都受不了這則新聞,相約離家出走。沒有電視的人們瘋了,上街的上街、出城的出城,想方設法要綁一臺電視機回家;有些電視性格孤傲寧死不屈,在街頭集體自爆。

這事鬧了七天,最後,鬧彆扭的胖胖電視機們──那是 2005 年,大部份的電視都還是胖胖的──「一跳一跳,跳回電視櫃裡。所有回到家的電視同時輕輕嘆了口氣,胖胖的身體回頭,把尾巴插頭插起來。」

──據說警方仍持續追查在逃的電視機。

故事不消三十分鐘就寫好。既然鬧了七天,標題就叫〈台北創世紀〉吧。

接著要上傳,臺灣第一學府臺灣大學文學院裡的文學院演講廳,竟然收不到無線網路。

好吧。那只有溜出去了。

眼看截稿時間要到,我便偷偷摸摸拿著筆記型電腦從後門溜出教室。

雖然此際對著日期看,這天當是冬日的午後。然在我記憶中,這日下過雨、剛出太陽,庭院裡有青草的氣息,很有春天的味道。我小心翼翼挑了塊已乾透的石階坐下,調整了一陣才找到一個不被陽光扎眼的角度。

時值上課,文學院中庭裡空無一人,陽光很好。我打開電腦,收到無線網路,把稿子上傳。




竟然拿了第一名。

十二月初,我接到主辦單位的電話,通知我得獎。電話裡的女聲對我說:「你的故事很有趣喔!」

這次徵文共收三篇,而我是第一名。高中老師廖媽也接著來留言,說在報紙上看到我的文章了,要我繼續加油。

這則徵文是報社與「網路與書」出版社合辦,文章除了刊在報紙上,也會刊在「網路與書」出的雜誌書裡。

隔年一月,我收到了雜誌社寄來的「網路與書」雜誌,這期的主題正是《少一點 LESS》

我的〈台北創世紀〉旁寫著徵文首選的字樣,安靜地躺在書頁裡。雜誌裡夾著一個信封,是郝明義先生簽了名的打印信,還有要我簽名寄回的授權書。

我記得清楚,收到信的那日是週五,我剛結束一個 33 學分的期末考週,整週僅僅睡了八小時。週五晚上十點到家,我頭暈得厲害,一進書房就看見這封信。




要說這個故事完全不是炫耀未免也太矯情了(就像艾西莫夫說,他可是發明「Robotics」這個字的人欸,別以為他不會拿這來說嘴)──只是後來,臺北作為一個城市,終究還是朝著「多很多」而非「少一點」的方向去了。

投出這故事後的幾年,我開始寫論文。每次絞盡腦汁、殫精竭慮,自認無懈可擊的得意之作,最後總是毫不留情地被拒,被拒到後來連痛都不怕了;反倒是那些心不在焉地寫、可有可無地交的論文,卻不知怎麼的,很容易就上。

人說世界是個賤人,這我知道。

只是沒想到她竟然這麼真心。




20140503@書一百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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