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我以短篇小說〈少女的祈禱〉投稿參加第八屆「臺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有幸闖入最後決選,得獎者將於推理年會現場發表。此文寫於五月 29 日清晨,忐忑不安的推理年會前 13 小時。
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欠著協會一篇得獎感言。若我有寫過什麼最接近感言的文字,那就是這個了。如今趁著「書一百」的機會從陳跡裡整理出來,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那是一段極好的時光,這個獎對我而言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無以為報,謝謝你們。
* * *
下午就是推理作家協會年會了。我本來想裝模作樣先把入圍(暨得獎)感言打好的。但現在似乎沒有那個心情。
夜裡與顯然胖回正常體重下界(其實我本來想寫的是罩杯)的X面交作品集,送她過馬路後便沿著汀洲路走回替代役中心去收拾東西。
在這個實在非常悶熱的夜裡,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還在比超級星光大道的林宥嘉。在總決賽將屆、壓力迫人的某次上臺前,他在後臺認真問了小玲老師一個問題:
「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或許是為了效果,小玲老師在節目裡將這個問題說出來。她說,「一個選手,要能夠去問這個問題,是很不容易的。」
但其實我從入圍伊始便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每天每天我都盯著陳浩基的部落格看,看他一天一天不斷貼出的評審意見,透過簡短的文字努力想像那些落選的或入圍的,都是什麼樣的作品。有些作品的點子非常非常有趣,有些作品看起來設定很吸引人,有些作品看起來很紮實嚴謹。而陳浩基的評論又泰半是褒多於貶,我每天每天看著,便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少女的祈禱〉最初的雛形是一個盤旋在我腦中數十年的想法:為什麼這麼簡單的手法都沒有人想到呢?為什麼兇手都要大費周章去荒山裡棄屍?為什麼不能用更簡單(至少我是這麼想的)的方式讓人/屍體永遠消失不見呢?
當然隨著年歲漸長我終究還是明白到這個天真的想法有其侷限。兇手必須要獨居、必須要有一段夠長的時間不被警察發現、而且必須非常小心否則很容易就穿幫──但即便「現實」的枷鎖一環一環扣上來,我還是不願意放棄這個極為天真單純的想法。
為什麼不能用這麼簡單的方式讓一個人完全消失呢?
為什麼?
我相信只要配合得宜,這個手法是確實可行而且合理的。
於是角色、動機、配套在我莫名的執著下逐漸長出肉來,但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是的,這篇作品其實一開始只有那個時間差與變裝詭計而已──我設計了一個合乎常理的情境、也提供了足以拆穿詭計的線索,但我並不滿足。於是故事雖然起了頭,但像是有什麼事還沒有解決似的,光是第一章就刪刪改改又重寫,耗費了整整一個月。
然後我就突然想到了。某個洗完澡在自習室中讀書的夜裡我被雷打到似的突然就想通了最後的結局──
許多評審(與朋友)都說無法理解少女的動機,但對我而言,那並不是為了湊謎底而硬凹出來的。我非常清楚地記得我終於想通的瞬間那種如雷貫耳的感覺,幾乎不像是我在「創造」一個故事,而是揭開了舞台中央的布幔,「發現」了那個故事。
那個悲傷又殘酷的真相。殘酷到絕不可能是錯的。
對我而言〈少女的祈禱〉也不可能會有其他的結局,真相必然是如此、必須是如此。少女的行為與動機或許不能得到世人的認同與理解,但阿觀可以,阿觀只聽了一句提示就輕而易舉地洞穿了所有的真相。Y說得極好,少女與阿觀必然極為相像,宛若兩面互相照映的鏡子,一旦對上了、一旦有了一個清淺的照面,後頭就是啪的一聲,立刻拉開平常隱而不見、無窮無盡幽暗的景深。
這個最初的構想、這個突然頓悟的結局,經過兩個月餘、每晚一小時左右的構造與繕改,最後的成品便是〈少女的祈禱〉。
一開始我所抱持的心態是「當兵期間沒有心神寫什麼純文學啊,就來寫推理小說消磨時間唄」。但寫著寫著我很殘酷地明白了這才是我的場域,這才是我所想要做的東西。韓寒說,有些人想作影響大眾的藝術家,有些人想作影響藝術家的藝術家(這是在推薦「左小詛咒」的時候說的)。我體切地明白我想做前者。我想要在光明宇宙的角角上開洞,讓世人看見並且認同黑暗宇宙的存在;我想要把那些安逸封閉的單純讀者趕起身來,讓他們對世界充滿荒涼卻崇高的壯麗;我想要批判那些被世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我想要救贖墮落者、我想要摧毀權威。
我想要和世界站在同一個地方。
〈少女的祈禱〉像是一個畫得不好、歪歪扭扭的句點。為我已是強弩之末的純文學心魔上了一道最後的封印。我終於還是走回最初的地方了。
但在這樣的出發點上站著,我同時也明白,早因各種原因荒疏了「小說」乃至「敘事」技法的我,此時此刻的我,還是無法在有限的時間與字數內,達到我對〈少女的祈禱〉這樣一個絕佳故事的期待。
且容我狂妄地說吧。這絕對是一個好故事啊。少女的祈禱絕對是的。我對這點毫無懷疑。若能將我腦中所運轉搬演的所有細節、氣味、氛圍、畫面全都恰如其分地呈現出來,那麼它必然是一篇不可思議的美麗作品。我將不再懷疑、不再猶豫、不再焦躁不安,因為它是如此完整而又完美。......
但我體切地明白它不是。我還沒有把這個故事說好。
寫作究竟是一種技藝,心理上、身體上的疏遠必然(好吧我承認也不見得是必然但至少我是)會造成生疏。彷彿一條乾涸的渠道,突然給了一個好故事,洪水宣洩而下,怎麼也無法直接就流成一道漂亮的溪流。
有太多我想說而說不出的。有些是因為篇幅,有些是因為文筆。
但我還是入圍了。入圍了初選。然後是複選。最後是決選。
接著作品集印出來了。我一下單就是二十本。
──但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再過十三個小時年會就要開始了。那會是在一個極為漂亮的教室裡,離我平常工作的研究室很近,走路不消三十分鐘就可以抵達。在那裡有人會告訴我:嗯。你很好。是這屆最好的。或者:嗯。你還不夠好。有人更好。
但此際,在這裡,我想記下我現在真實的心情:
我知道自己還不夠好。
這好幾個月的忐忑不安、膽顫心驚,其實都是由此而來。像個孩子突然被轎子抬了起來、捧高,在一晃一晃的布簾後面我不斷揭開簾子窺探外界的世界:什麼時候會被揭穿?什麼時候會突然有人把我抓下來,說:我知道你的斤兩,別鬧了!但同時卻又無法不對這新奇驚險的一切感到興奮: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要求實在是太高了,其實外頭根本就沒有這麼嚴厲?有沒有可能其實我自己很厲害了,但我自己不知道?
──我真的有那麼好嗎?
這轎子坐得也夠久。再過十三個小時就要見真章了。
沿著汀洲路走回替代役中心的路並不長,但我很真切地想起了所有和我拿徵文獎作品集的朋友。T姐、ST、X。尤其是X表明了最近經濟很拮据,卻還是在悶熱的夜晚跑來與我面交──
我無法不這麼想:讀完作品的你們是不是失望了呢。
抱歉這真的很不酷。我無法像那些帥氣的寫作者一樣視讀者為草芥──你們就負責仰望我,像小草仰望太陽就好了,並不需要理解太陽是什麼──我無法不為了讀者的期待而焦灼,當然,更無法不為了朋友的期待而焦灼。
我知道自己確實不夠好。離我自己對自己的期待還差得很遠很遠。
J問我,會緊張嗎?我很誠實地說,多多少少會吧。嚴格說起來這是一種僥倖的期待,希望自己對自己的心虛、焦慮與不滿僅是過度的潔癖使然,而這個獎、乃至於其他參賽者,並沒有真的這麼講究。
我的心裡有兩個惡魔(沒有天使,兩個都是惡魔)。一隻不斷告訴我「你還不夠好」、另一隻則告訴我「可是得獎酷斃了」。有時第一隻聲音大些,有時第二隻聲音大些,如此左拉右扯著,使我這幾個月來心上都無法不惦著這件事。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離一個小說獎這麼近啊。
而其實對於這個困局,我也完全明白答案是什麼。
某個在早餐店大快朵頤後的早晨,我穿著替代役制服走進捷運站裡,迎面遇到拿著攝影集的A。他一如往昔地熱情──並且是相當霸道的熱情啊──將作品集塞給我看,我便利用台電大樓站到臺大醫院站間的短暫幾分鐘,急急地翻看。
但當然我對攝影是一竅不通,我所僅有的只是粗糙的美感與直覺罷了。在專業的面前我無法說上什麼,但我仍認真的問了幾個關於照片的問題(這張是在哪裡拍的、這張呢),我原還要問些關於一坪攝影展的事,但我甚至還沒有翻完,捷運很快就到站了。
我非常慎重地闔上作品集交還給他,請他加油。我們都要加油。
我已經忘記是誰先脫口而出,誰又複誦了一次,在那次簡短的會面裡,我們最後是用這句話作結的:
「很好。但永遠都可以更好。」
對於這個早就知道答案的困局,或許我想要告解的只是:對於現在這個還不夠好──真的還不夠好──的我,你們願意傾聽、觀看、給予期待,甚至掏出錢來購買一本在我心上還不夠完美的作品集,我感到心虛(T姐打來要我開團購的時候我遲疑了很久:真的有人要買嗎?),卻也感到非常、非常、非常溫暖。
當然光是有溫暖是不夠的。「壞詩都是誠摯的」啊──但我既然不是那種可以帥氣地拋棄讀者的寫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可以稍微為朋友的溫暖感動一下吧?
感謝你們願意支持這樣的我。或許其中有很大的成分是因為義氣的緣故,朋友入圍了一定要挺一下的啊,但我還是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我知道自己還不夠好。
我知道永遠都可以更好。
請繼續看著我,我會繼續寫下去的。
20140511@書一百 (28)
你好!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拜讀一下"少女的祈禱"這個作品呢?
回覆刪除找了好久,還是找不到這個作品集
我也是在寫作的人 希望有機會一起交流
回覆刪除我目前人不在臺灣、換了新電腦以後手邊也沒有電子檔,找了一下好像也找不到購買的方式,可能暫時只能向您說抱歉了。我會向推理協會詢問一下是否還有購買作品集的方式。
刪除謝謝。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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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好的 非常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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