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臺灣大學所規定的超修上限是每學期 33 學分(不知是否改了),我從大二到大三,連續四個學期都修滿 33 學分,甚至還暑修了六學分的拉丁文。
為了排課的需要,校方允許雙主修的學生在兩個主修的「必修課」互相衝堂時,去上夜間部的同一門課程。我非常幸運,夜間部正巧有中文系,我雙主修的第一個學期就夜修了兩門課。
至今我都還記得,那是週三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十五的「國學導讀」,以及接著從八點二十五到十點十分的「語言學概論」。兩門課都在普通大樓,上完課出來天已大黑,整棟樓從下往上看去燈火通明,全是趕著下課回家的同學,巍巍然有聲。
國學導讀的老師是L,一位容貌清秀,舉止斯文的教授。老師表情沉靜、談吐淡然,我讀到孟子的「清明之氣」時便想著:若在系上要挑一位老師用這詞形容,那定是L。
申請夜修除符合規定外,還得任課教師簽名。
我在中文系修課的第一個學期、第一張夜修單,便是L老師簽的。
L老師看看我,問我為什麼要夜修?我大致說明了校方對雙修生的夜修規定,並介紹了一下自己。
申請夜修除符合規定外,還得任課教師簽名。
我在中文系修課的第一個學期、第一張夜修單,便是L老師簽的。
L老師看看我,問我為什麼要夜修?我大致說明了校方對雙修生的夜修規定,並介紹了一下自己。
老師淡然一笑了,點點頭,簽了。
「國學導讀」對初入中文系門徑者如我而言,其實是一門不甚討喜的課。
課上我們用一年的時間,將「國學」這博大精深領域裡頭的界門綱目、學系流派、大小經典,全都一股腦兒的塞進腦子裡。固然對這世界的模樣多少有了點認識,但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頭暈腦脹的時候多。
L老師治學嚴謹,考試給分並不輕鬆,對於報告的要求也不低。一年的課裡,不僅是讀書準備考試的時候備感壓力,在撰寫分組報告時還遇到了幾次激烈的組員爭執──由於大多數夜間部的同學白天另有工作,所以推舉全職學生的我作組長。我心想書面報告和寫東西本是我的專長,便一口答應。
不想竟有幾個組員完全失蹤,東西連交都不交,勉強交上來也亂寫一通、東拼西湊、不知所云。另一位組員看不下去,某一晚打電話給我,連珠砲似地講了半個小時,說其他的組員如何如何不負責任,如何如何程度低落,如何如何敷衍了事,同時問我,報告近在眉睫,該怎麼辦?
我整理一下思緒之後跟她說了我大致的想法──其實那日我剛自一段短期旅行返家,人跟心情都疲倦透了,隔日還要小考。但是我最後對此仍隻字未提──我最後決定讓大家先把報告填到一萬兩千字,我再接手改寫增補到兩萬。
再者,說到考試,我彼時的國學底子差,唸書時別無門徑,就是硬背。某次期中考,我讀一段就整理一段,把國學導讀的內容與重點一一打進電腦裡,最後順手按了字數統計,竟然足足有七千多字。
大抵而論,中文系課程的開門第一課,我是學得眼花撩亂。
經過瘋狂修課的兩年,到了大四。我仔細計算過,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可以順利畢業了。
不想意外還是來了。
臺灣大學的修課規定,是讓雙修生在兩個主修科系的「必修課」衝堂時,其中一門可以去夜間部修。然而,我的本系資工系──對,是,我是資工系的──大四時並沒有什麼必修課。
然而,大四時我加入了陳信希老師的「自然語言處理」實驗室,開始學著做研究。
陳老師開的「自然語言處理」課,正好與中文系的必修課「訓詁學」衝堂。
該怎麼說呢?固然陳老師的課不是必修,但我畢竟是跟著老師做研究的專題生啊,無論如何都得修的;另一方面,「訓詁學」則是中文系的必修課,若我大四這年不修,勢必得延畢,那過去這兩年不近人情、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的超修,就全都白費了。
我拿著夜修單去教務處問該怎麼辦,教務處的小姐想了想,丟給我一個解答:
「專案夜修」。
所謂專案夜修,就像打大魔王打到燈盡油乾,什麼招式寶物全都用盡,最後拿出來的壓箱大絕招:寫信給臺灣大學的教務長。
教務處的小姐偏著頭對我說:你可以試試看,但不保證有用。畢竟你的理由聽起來不是非修不可。但你想申請的話,就把理由寫好、打印出來,請你的指導教授簽名吧。
那時一翻兩瞪眼,不能修,我已打定主意要換老闆──可我真是很喜歡這個實驗室──也只有硬著頭皮寫了。
我花了兩三天的時間改稿,一個字一個字打好、檢查過一次,印出來,先拿去給陳老師簽名。
陳老師聚精會神把我寫的信看了一遍,說好,我們試試看,簽了。
我戰戰兢兢將信交出去,教務處小姐端詳了一下內容,對我說,這樣就可以了,我會幫你送教務長。
我心情七上八下地等了一個多禮拜。某日教務處的小姐直接打手機給我,語氣興奮地對我說:
「黃同學,你快過來拿,教務長簽了!」
自此,我展開最後一年的大學課程,總算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四年內修完 234 個學分,拿到資訊工程與中國文學的雙學位畢業了。
去教務處領取畢業證書,也是在同一個櫃檯、同一個小姐。小姐當面確認我已完成全部的畢業條件,從一疊印好的畢業證書裡找出我的,遞給我說:恭喜你畢業!
我想她已不記得曾幫我申請過專案夜修。親手拿到畢業證書的瞬間,千言萬語也難以形容我的感受。
我真的做到了。
訓詁學是中文系的最後一門必修課,日夜間部都是。
夜間部的最後最後一次課,老師把期末考考卷講解完,笑笑地說:我們還有幾分鐘,有沒有哪位同學要上來說一下這幾年在中文系的心得?
大家先是羞澀,後來越來越踴躍,氣氛也越來越熱烈。
我上臺去,哽咽地說了維根史坦的臨終語:「去對他們說,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臺下掌聲如雷。(課後有個男同學來與我握手,說他從大二看我到現在,我最大的長進就是變胖了。我們都哈哈大笑。)
在如此魔幻又激情的時刻,站在一旁淡淡笑著的、簽了我大學生涯最後一張夜修單的──
正是L教授。
關於L教授與L教授的課,可說的還有很多。諸如老師練的氣功;諸如老師講到老莊哲學的那晚,兩隻蝴蝶鎮夜在教室裡盤旋,不願離去。
然而我記得最清晰的還是這一幕:
剛開學的某天下午,我去臺大共同大樓找正在上國文課的L教授簽我訓詁學的夜修單。
課上似乎正在分組,狹小的教室裡轟鬧成一團。老師在人群間見到我,問我是班代嗎?我說不是,並且表明了來意。她想起什麼似地點點頭,說,對,對,你修過我的課。
老師簽好夜修單,一貫靜靜地看著我,說,「你真的把中文系的課都修完了。」
眼神相交的瞬間,強烈的滄桑之感無預警地翻湧出來。彷彿那喧鬧的教室還停留在兩年前每週三夜裡的國導課堂,而我卻已經遠遠拋下他們,獨自走了好遠好遠。
20140504@書一百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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