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台灣廢墟迷走》

你試著寄過氣球嗎?

我寄過。是一個像綠野仙蹤或桃太郎那樣,一路跌跌撞撞、充滿意外與驚喜,一面蒐集夥伴與道具,最後打贏大魔王的故事。




2005 年聖誕節,我的大三上學期。

那時我已與Y認識多年,多到記不清自己當初是為什麼與她熟起來。那年是Y的難關(而我自己的還沒有來),夜裡她偶會反反覆覆對我說話,說這件事說那件事,說許多眼前解決不了的事。說她對「活著」失去了感覺。

某夜她對我說了氣球。說她想要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氣球。氣球可以飄著、又像是活物,如此便能覺得輕鬆一些,不那麼寂寞。

這原只是Y長夜裡玩笑的囈語,但我惦在心上,想著總有一天要完成它。

聖誕節前,幾個好姐妹三八地說要送什麼禮物,因我的貪懶而被擱置的這件事才再次浮上腦海:

我要寄一顆氣球給Y。




什麼樣的氣球呢?我對此自然有個鮮明的想像:

首先得是氫氣球氦氣球,那種拉著可以微微感到浮力、手一放開會直飛上天的氣球。

再者,氣球下得有一個重錘。最好是玻璃瓶,把重錘放在裡頭,固定在紙箱裡。如此,一打開紙箱,重錘在下、氣球在上,氣球便會嘩地跑出來。

好的驚喜就該是這樣。

展開這念頭後,許多大小問題接踵而來:箱子要多大?要多堅固?郵局可以寄氣球嗎?(如果不可以的話,要不要老實回答是氣球?)宅急便呢?要去哪裡買氫氣球氦氣球?要買多大的?先買紙箱還是先買氣球?

凡此種種我毫無頭緒,左想右想,總覺這事得找人陪著一起做。在旁吵吵鬧鬧也好。

正當我這麼想著,我親愛的妹妹A就在網路上丟我了:

「明天晚上可以到臺大找你玩嘛?」

我說可以啊,但妳打算來幹嘛?

帥氣的A完全不知前因後果,卻正中紅心:「跟。」

如此便定了。




約好的那天是週二,週二中午我總習慣到醫學院與當時的女友S吃飯。一早我(八成因著前一晚熬夜)極睏,八點多到校,便在系館地下室昏睡過去,醒來已悠忽忽是早上十點半多。半睡半醒間我猛然想起自己約了個面交,立時衝出系館,也不管是不是翹課直奔頂溪站火速完成了面交;面交後搭公車回臺北車站,想說午飯前可去買些寄氣球要用的材料與卡片,不想在車上就接到S的電話,說她下午的課改成校外教學,一點得在醫學院集合。為了趕時間,她會先與同學去買午餐,要我自己買好帶過去找她們吃。

好吧。下了公車,我買了份午餐給自己,走進醫學院裡找S。

S的系館深藏於臺大舊醫院深處,我抵達時S已經吃飽,正與同學在器材室中清點物品,為杜鵑花節做準備。我倒不急,也一面幫著她們清點東西。當我在杜鵑花節的紙袋、過期的宣傳DM、寫著系所名字的L型夾間來回穿梭時,一時眼尖,在一旁的A4紙箱堆上發現了一樣不可思議的物品:

一個巨大的、用來裝A3影印紙的、有蓋子的大紙箱。

欸欸欸S──我見獵心喜,指著那個紙箱問:這個我可以偷走嗎?

我想拿來裝氣球。

S也與Y熟識、之前也聽我說過想寄氣球的瘋話,偏頭想了想說:應該可以吧,看起來用不到的樣子。

如此堅固的大紙箱便入手了。這是第一關。




S去上課後,我還抱著大紙箱去書店街逛了一圈。紙箱真是很大,一路不斷撞到人,一路一直說對不起、不好意思。我還是堅持著去書店晃了幾圈、買了幾本書(甚至還滿額獲得了一張會員卡),才抱著紙箱搭捷運回到臺大。

聖誕節迫近、我也還有課,我先把紙箱放在資訊系館裡,下午去上了文選課、送出幾張卡片,傍晚時S與帥氣的妹妹A一同來學校會合,我們去大學口新開的石鍋拌飯嘗鮮當晚餐(不是什麼特別值得說的店。學校附近的餐廳流動得快,寫文章的此刻都不知道換過幾家了),在店裡遇到好幾個同學與老朋友──看來臺大學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心思,想著新餐廳總要來吃一次,給她一次機會再說要不要交往下去。

晚餐後我們一行三人還去買了青蛙撞奶,而後S趕著要家教,又先離開了。

好,好戲上場。

我騎腳踏車載著A回到資訊系館去取箱子。事前我就查好,離學校最近、可以灌氦氣球的地方是台電大樓站旁的魔術道具專賣店「樂奇屋」──寫這篇文章時,樂奇屋老早就搬走了──於是,我們兩人浩浩蕩蕩,我騎著車、後座站著A、前面籃子裡卡著一個大空紙箱,前往樂奇屋。

會知道樂奇屋,有一部份也是我大一大二時在臺大魔術社待過的緣故。樂奇屋是知名職業魔術師羅賓老師開的道具店,那時開在建國高架與羅斯福路口附近。這天樂奇屋很多人,看來大多是大學魔術社的學生,正圍著羅賓老師看表演。我與A扛著紙箱進來,很有要來拆臺的氣勢。

我說:我要寄氣球,可以放進這個箱子裡的氣球。

羅賓老師果然是見過大場面的角色,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們討論了一會兒,最後屬意一顆圓形的、上頭有可愛雪人圖案的鋁箔氣球。選定後,老闆娘──江湖傳聞她當初可是羅賓老師的助手──幫我們灌好氦氣,綁了重錘,我們小心翼翼把氣球連重錘放進紙箱,小心翼翼把紙箱闔好──竟然剛好!完全可以蓋上,沒有問題!

我與A都開心極了,此時羅賓老師正與同學們展示他養的鳥禽,但鳥兒卻硬是不理他。就在老師一直叫鳥說話卻一直被忽視因而把那隻鳥輕輕拋上拋下的詭異畫面中,我們把氣球放進紙箱、蓋上蓋子──別忘了我在醫學院裡找到的紙箱是有蓋子的──之後,興沖沖離開了樂奇屋。




放得進去是放得進去,但親愛的雪人先生卻耐不住性子,一直把紙箱蓋頂開了要出來。

我與A拿著裝有氣球的大紙箱走出樂奇屋,把整個箱子放在腳踏車籃裡、卡好,正想上車,卻看見蓋子以一種緩慢而性感的速度、試探性地被打開。像隻貓或什麼小動物躲在裡面,不甘寂寞想出來,卻又怕主人發現或外頭危險,小心翼翼伸出一隻小爪子先把蓋子輕輕推開。

不只如此,推開以後,從紙箱蓋小小的縫裡,我與A都目睹了胖胖的雪人一點、一點、一點地露出身體來。

我們心有靈犀地笑了。很三八地因為一顆氣球笑了。

好吧好啦,於是我讓A抱著住有氣球的紙箱如抱著貓的外出籠,而我牽著腳踏車,徒步走到臺大近處一個大百貨店去找包裝的材料──總不能就這樣用膠帶捆起來去寄,那就不是禮物了。

抱著不知是貓還是雪人還是氣球的紙箱,我們走進百貨店的文具禮品區,買了卡片、包裝紙與寬膠帶,還一時興起找了個漂亮的玻璃罐──帶軟木塞的那種──想把醜醜的金屬重錘也放進玻璃罐裡。為了尋找適當大小的玻璃罐,我們得把紙箱打開、取出重錘來比對大小看放得放不進去,於是在這五光十色的百貨店裡,雪人先生再次上演了不斷想探索牆外世界的強烈企圖心,我與A一面三三八八地笑罵說欸欸欸他又跑出來了啦,一面挑了只大小剛好的玻璃瓶。我們都滿意極了。

我有感而發地說:我們好像養了一隻愛亂跑的怪獸,要幫牠買鞋得打開箱子看腳的大小,但一開箱門他就想逃走。




而在結完帳、踏出店門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忘記買緞帶了。

其實有個紙箱,只要有包裝紙與膠帶便行,我有剪刀、也有簡單的美工道具,更有不少包裝禮物的經驗,如此這般三兩下就可以解決。但我總覺得缺了緞帶,與我想像的禮物模樣不同,而與Y的想像也肯定不同(真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於是把雪人連同紙箱丟給A,自己又跑回去買緞帶。

緞帶挺貴的,三捲就要一百多塊。(雪人先生本人也才一百塊吶。)

好,一切所需之物皆齊備,剩下就是完工與寄出了。

我載著A又浩浩蕩蕩回到資訊系館,我們都情緒高昂。但俗話說老兵八字輕,這時可千萬不能大意──而且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至今完全沒有消息:

我其實沒有Y的地址。

今天要做這氣球包裹幾乎是臨時起意,什麼都沒有事前準備,我早上試著聯絡Y卻沒有消息,也請Y的朋友一起找她。但都過了大半天,天都黑透了,還是沒有消息。回到系館時我心裡已有了底:要是今天還連絡不上,就在系館先找個地方藏起來,明天再寄。

就在我們抵達系館的時候,這樣巧,Y竟然打來了。

我笑著接起來說欸欸,我要妳的地址,寄聖誕禮物給妳!Y也開心地說,好哇好哇,給了我地址,我抄完之後說:請期待吧!

如此地址也拿到了。




到了系館,我與A在地下室找了個空桌子坐下,開心地開始作業。

要先寫卡片。

我們坐下時已是晚上八點多,我把卡片寫好,留了一塊空白給A。A畫了一隻用紙捲把自己包裝成草莓蛋糕的貓──等A畫貓時,我們還把另一個朋友L從二樓的實驗室叫下來陪我們聊天。此時我們決意將紙箱打開,讓雪人先生出來透透氣,約莫半小時的時間,地下室裡來來去去的同學都目睹了紙箱上飄著一顆氣球,我們還被問了兩次「欸是誰生日啊?」

貓咪畫完,要來最後完工了。

我先將氣球下端的重錘黏在軟木塞底端,再整個塞住玻璃罐。如此由外頭看來,就像氣球下端綁著一個玻璃罐子。接著我們將紙箱的一角戳出小洞,將緞帶穿過小洞,把玻璃罐牢牢綁在紙箱的角落裡,以免運送時撞破。最後放入卡片、將雪人先生壓回箱裡、蓋上蓋子,用寬膠帶一圈圈貼牢。

如此,外出籠便上好鎖,貓兒下次再出來透氣,就是見Y了。

這樣還不夠,眼前用膠帶五花大綁的紙箱還不成器,我們三人七手八腳把箱子移到舊館的地下室去,張開大張的包裝紙,仔細把紙箱包成禮物。A3紙箱的體積很大,光是平整地包好就費了不少時間,最後我取出特意買的緞帶、打上緞帶,大功告成,竟然已經夜裡十點多。

此時外頭竟然下起雨來。




我急急忙忙去地下室的茶水間翻箱倒櫃,找到一個夠大又夠厚的黑色垃圾袋,將整個禮物包住,我們一行三人便護衛著這個大垃圾袋,冒雨走出系館,一路走到臺大後門的小七裡。

寄宅急便吧,也不知道雪人先生多久會消氣。

措手不及的大雨使我們狼狽極了,在便利商店裡忙亂一陣,把單子填好、把包裹拿出來,手忙腳亂後終於把禮物寄出去了。

那場雨是衝著我們來的,我們一出了便利商店雨就轉小。

當晚我不但晚歸,回家時還全身濕透,不免被唸了一頓,但心裡很是踏實。




那是 2005 年的聖誕節,寄給Y的聖誕禮物。

此前一年,2004 年的春天,Y送了我一本《台灣廢墟迷走》作為生日禮物。Y說,她一在誠品看到這本書就喜歡了,反反覆覆去誠品看了好幾次,真心喜歡,於是決意買來送我。無奈這書並不便宜,她與一個朋友提起這件事,朋友便說,那我分一半錢吧,最後作為兩人合送的禮物到了我手上。

Y說,她總是這樣,看到很喜歡的東西就想買來送人,書是、卡片也是。

隔年聖誕節,我季札掛劍似地實現自己未出口的承諾,寄了一顆氣球給她。

而在此後一兩年,Y才對我說了這個日後我們稱為「聖誕節魔女」的故事,而我才明白「聖誕節」對Y而言特別的意義:

每年一到聖誕夜,不知為何Y總是會哭。莫名其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聖誕夜當天,她必會陷入或輕或重的憂鬱,最後不知所以地哭出來。

Y說,倒不是多大的困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人生有一段重要的記憶不見了。Y的記憶本就不好,有時聽人家說一段自己以前的事情,竟完全不記得了,好像是別人的事,甚至會問自己:真的有發生過這件事嗎?(又或者沒有,是別人記錯了,但又錯植回來、被我接納為真實的記憶?)

Y的母親曾為此去算命,問為什麼會這樣。

算命的對她母親說:是被男孩子欺負了,受創得太深所以不記得,受創得太深,所以哭。

Y聞言非常非常困惑──完全不帶著嘲笑或憤怒的意味,而是極深的困惑──「可是我沒有性經驗。」Y對母親說。

(Y甚至還問我:會不會是我忘記了?)

Y的母親認真地回答她:沒有關係。媽媽不在意。

Y說,雖然她那時真的沒有性經驗,但她也相信母親是真的不在意。

又過幾年,電玩《魔兵驚天錄》上市,我一看到魔女蓓優妮塔的造型便立刻貼給Y看,說妳看,是魔女。妳一定會喜歡的。

──後來我們便戲稱Y是「聖誕節魔女」,平時又黑暗又性感又霸氣,但每年總有一個晚上要壞掉。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地壞掉,不住流淚。

我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事,包括一些幽暗無光、甚至看似毫無希望的時刻。但與黑暗宇宙裡的許多其他朋友相同──包括我在內──Y逐漸和自己深不可視的黑洞取得平衡,帶著旁人無法估量的決心與疼痛走出了那個沒有盡頭的冬天。

後來有一年,聖誕節我問Y:今年還哭嗎?

Y笑笑地說,只流了一滴眼淚。




又過了幾年,後來,Y與當年那個一同合送我《台灣廢墟迷走》的好友絕交了──

但那是聖誕節魔女走出她的冬天以後,另一個不可告人的故事了。




20140518@書一百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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