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更精確地說是,那些「藏在房間裡遲早會被爸媽發現」的違禁品,最後都是怎麼收拾的。
丟掉嗎?還是送人?
赴美前我花了一兩週的時間將整個書房從頭到腳翻過來,各式大小什物,該丟的丟、該分類的分類、該裝袋的裝袋、該封箱的封箱,每天晚上一回家就是整理。不時怕灰塵滿天飛,把陳年累月的東西從角落取出來前,還得先用濕抹布抹過。抽屜最是可怕,裡面細碎小物極多,每一件都有身世、每一件都有故事,每拿出一件來斟酌要留還是丟都得考慮半天,簡直像一場交情與記憶的大考驗。
而大一時迷過一陣子的轉蛋盒玩,還留有一大箱,放在一口大的塑膠箱子裡好幾年。某一晚我一件件把那些未拆封的玩具取出、放在桌上好好拍照,一樣一樣估價,最後抓了個價格丟到網上去讓人一次帶走。光是這件細活就花了我整兩個晚上,最後被一位賣生物實驗室耗材的業務大叔買走,說要去送給研究生套交情──我在家附近交貨,大叔開著車來,沒收他多少錢。他很熱切,請我上車聊天,我們還真的聊了二十分鐘──我脫口而出「耗材?像是 pipette 嗎?」的時候他很驚訝地對我說「你真的懂耶」──大叔語重心長地說,當年他也是唸到博士啊,但找不到工作,最後只能來當賣耗材的業務。那時再過兩三天我就要上飛機,聽得簡直背脊發涼。
費了好幾晚,我終於把書房大致清理乾淨,要帶的書已經打包、要留在臺灣的書也全都整齊排好,所有文件歸檔,而難以計數的各式小物也差不多分門別類放進抽屜裡了。我看著清爽無比的房間,像遊戲破到最後一關總得打魔王,內心浮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好了。那堆A片怎麼辦?
我即將飛往美國唸書的小腦袋很輕易就可以想像:若我將如此一堆香豔刺激的違禁品藏在書房的某個角落,一旦書房長時間閒置、缺少了活人的保護,那麼當爸媽沒事突發奇想要整理書房或重新安排傢具或粉刷牆壁時,這堆神奇的物品就很有可能暴露它們多年來小心隱藏的身世。此甚不妙。
不說實體A片大抵上還是放在放光碟的布丁桶裡的,遠遠看去毫無反應就是個布丁桶,除非逢年過節待在家裡的兩老閒得發慌突然想找電影來看,翻箱倒櫃之際發現了一桶東西──不不不,此甚不妙。還是及早處理掉的好。
不說那些碟片,家裡還有其他一些更明顯、而且也同樣很不妙的東西。
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三本,一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由真正的女醫師撰寫的《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二是日本 AV 女優穗花寫的《小惡魔教你極致性愛:AV女優才敢講的性愛挑逗術》──這第二本書的書名恥力過強,我根本不敢拿來當標題;三是某次在國際書展入手的《大家來跳脫衣舞 Let's strip!》。
所以除了A片以外,這些書必須死。
但丟掉真是太可惜了啊。
《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與《小惡魔教你極致性愛》這兩本書,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女醫師好友T推薦給我的。
T與我是多年前在網路上認識的網友──就是網友,貨真價實的,沒有朋友介紹──某日T在網路上讀到我的文章,覺得很喜歡,便直接在批兔上丟了我水球。我們聊著聊著,覺得很投緣,慢慢變成好朋友。直到現在,我每年回臺灣都還是會抽空與T吃飯。
2007 年是我的大關卡,我與T差不多在同一個時期都度過一段辛苦日子。我知道我們有各自的功課要做,我覺得艱難時便會找T說說我的事,那時T還單身,也會對我說說她的。
T比我稍長幾歲,我們對生活及感情都有一種隱微的潔癖,旁人覺得我們麻煩但我們覺得別人隨便。說起各種約會的事情,我們會一起說很賤的話。說到男人如何賤,而我們自己又是如何犯賤,每次說完都覺得很爽。雖然那些賤與犯賤根本像藤蔓一樣糾纏得太深太緊永遠解不開,但在對彼此噴完一串嘴賤的苦水之後,我似乎又能重新相信自己會好的。
在那段輕微壞掉、而我們會彼此回報約會戰況與大小戰功的時期裡,T與我甚至約定,誰先達陣,要請吃飯。
說到A片,處理方式倒是很簡單。一桶一桶的碟片,隨便分送出去,隨便的人都願意收(真的!),三兩下就解決了。
(我本來很擔心那些收容了我的片子的朋友們從此對我的觀感一落千丈,心想矮額這傢伙的私人生活真是驚世駭俗啊──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好。看來我太低估我親愛的朋友們了。就這一點來說,世界還是很光明很有希望的啊。)
但我對書的感情深些,不想隨便送掉,想送給真正會用到的朋友。
上飛機前兩天,我抓緊時間搭高鐵去找了S。S是我高中時的死黨,我們一起瘋過社團,他是社長而我幫忙辦活動,把原本不怎麼起眼的社團拉起一個小高潮──那被我私心列為高中生涯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S很瘋,比我瘋得多,常常動不動就有古怪瘋狂的念頭,並且很認真地去實踐它們。有次我與女友和他以及他老婆去旅行,本來開車要去福壽山農場,開到半路,S突然一時興起,說想下去看看水庫,便臨時起意多開了一兩小時的山路下去看水庫。到了水庫門口,怎麼可能進得去?S想也不想,拿起一頂老婆父親留在車上的臺電的帽子就下車去找警衛搭訕──我在車上嚇得魂都飛了,那不是普通的警衛啊是警察,是真正的警察!
但竟然成了。竟然還真的讓我們進去了。我們晃了晃,看了圈水庫才掉頭繼續回我們的福壽山農場。
S騎著一臺重型機車、在做啤酒的工廠上班。剛搬新家時,他堅持家裡不裝電視也不裝網路,是以我們一群朋友去他家玩就只能打 Board Game ── 就真的只能打 Board Game ──S說,在家就是要好好休息啊,好好跟家人相處啊,整天看電視上網要幹嘛。
赴美前我趕著去找S,是請託他一些事情,順便也與他和他老婆吃一頓晚餐。出門前我靈光一閃,欸,這不就有個現成的朋友,既用得到這兩本書,又對我而言情深義重、有特殊意義嗎?
我便拿了個紙袋,把書裝好,特地用高鐵拎過去了。
當晚見到他們,我先把拜託他們的事情交代好,連聲道謝後,順勢從背包裡把這紙袋拿出來,遞給S。我說:我要走啦,這兩本書我不能放在家裡,你們肯定用得到,就送給你們吧!
兩人不明所以,打開紙袋來看,看完都笑了。這時我補上一句:是女醫師本人強力推薦的!
S以詭異的笑臉對著老婆說,欸欸妳就收下吧;S的老婆也真是了不起的女性,非常配合地說好啊嘿嘿──咦,不過怎麼是半透明的袋子,這樣待會回老家會被爸媽看見欸。
我哈哈大笑,說祝妳們早生貴子啦!
那時他們還沒有真正宴客。房子買了、也住在一起。作為多年的好友,說這話時我非常非常真心。
關於女醫師大姐姐T,她的那段陰鬱與迷障掙扎的時光最後差不多是這樣落幕的:
某一天夜裡,T打電話來對我報告最新戰況:說有個很不錯的男孩約了她一起吃火鍋。我興奮地追問男孩的各種細節,覺得各方面都很優質,最後還半開玩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火鍋男」。
──我甚至還來不及去美國,火鍋男就把T娶回家了。
婚禮迎娶的那天──不是宴客,是迎娶的那天──T從新房裡打電話給我,對我說,她已經結完婚、換下禮服、卸好妝、洗好澡、在吃蘋果了!
我大笑著對電話罵了「幹」。
T是我所有的好友中第一個結婚的,我對電話大喊:太太恭喜啦!
──妳從今天開始就是人妻女醫師了!
T幸福無敵地炫耀給我聽,說明天她才要與老公去一起登記──而明天,正好就是她與「火鍋男」第一次見面吃火鍋的紀念日。
我開心極了,對著電話大笑:真是太囂張了妳!兩年前還是「火鍋男」的傢伙現在竟然是妳老公了!
婚後不久,T便向我推薦了這兩本書。 說跟其他性愛書比起來,這兩本寫得有意思多了──她以女醫師的身分掛保證。
那時我其實不知道讀完可以找誰練習(呃,好吧,這不全是實話),但既然是專業醫師又是好姐妹的推薦,我立刻乖乖買了。
我感到幸運,多年來好友們沒有被我的個性嚇跑(而我想他們也同樣感到幸運我沒被他們嚇跑)。這幾年來,每年回臺灣,我都會與怪怪的S吃飯,與美麗人妻女醫師T也是。
看來瘋瘋癲癲但其實腦子挺清楚的S,在我去了美國以後,公開宴客,大方把那個了不起的女人迎回家當老婆。
2013 年冬天,我回臺灣過聖誕。
我抵達臺北的隔天,好友A交往多年的前女友竟傳來自殺的噩耗。
收到消息當晚,我在計程車上想到S,想到他瘋瘋癲癲卻愛把話說得頭頭是道,想到他了不起的妻子,想到S與A也是多年的死黨。便撥電話給他。
接起來是S的聲音。我說:欸,你聽說A他前女友的事了嗎?
S說不知道。我嘆口氣,大致對他說了。
S聽完說好,那我知道了,有機會我會帶他出去走走。(此言不假,他們後來去了北海岸十八王公廟吃肉粽,吹了一整晚的海風。)
傷心的事說完,我隨口問起S的妻子:欸,你老婆最近好嗎?
S突然遲疑了一下,說,嗯──拉長尾音的那種「嗯」──
她啊,她懷孕了。
什麼?懷孕了?幾個月了?
──呃,四個多月。
我哀傷的情緒一掃而空,瞬間就罵了髒話:什麼?懷孕四個月了沒跟我們講?
(這時計程車司機忍不住噗哧地笑出來。)
S不太好意思地說,哎呀,那個,她想低調一點嘛。......
好好好,低調低調,預產期什麼時候?
S說是四月(所以是牡羊寶寶)。
──你他媽的要當爸爸了!
很久以後──好像是我結束假期、返回美國以後──我才想起自己送過S那本《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
這兩本書究竟有沒有用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說要低調的S在四月的某一日,在臉書上貼了一張非常非常可愛的嬰兒的照片。
嬰兒睜大了漂亮的眼睛看鏡頭,對於父執輩的我們所承受過的寂寞與疼痛一無所知。
有一瞬間我很不可思議地想著:
就算是那幾本書、那幾桶A片丟在家裡被發現,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對吧?
20140516@書一百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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