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6日 星期五

〈一棵開花的樹〉

CMU 作為一所各種意義上非典型的美國大學,有一項(可能是最接近美國大學文化的)奇妙的傳統:漆籬笆("The Fence",有定冠詞、還要大寫的)。

校園正中央,介於國旗旗杆與圖書館中間的大草地前,有條寬大的步道,步道旁立著一道不長不短的矮籬笆。籬笆的高度約與腰同高,由六根粗壯的短柱構成,相鄰的短柱間各串著兩根橫亙的橫木,如此構成一道看來不太起眼的籬笆。

遠遠看過去也看不清是什麼材質,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籬笆的外型有些特異。短柱圓圓胖胖的,而橫柱的下擺部份則隱隱約約起了毛邊。

CMU 的官網上對於這道籬笆的敘述是這樣的:

The Fence 是學生團體的告示板,座落於 the Cut(Forbes Avenue 與圖書館間的草地)。要漆 Fence 就得整個全部都漆,並在午夜以後、日出以前完成。學生必須在夜裡漆好 Fence,並守護 Fence 直到天亮。

有人告訴過我,CMU 的這道籬笆曾是金氏世界紀錄上被漆過最多次的東西,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這道籬笆──也有人說這是「圍牆」,但它根本不是牆啊──最遲每兩三天就會換一次顏色,有時是兄弟會與宿舍的主題、有時是社團宣傳、有時是什麼節慶、也有歡迎新生的,雖然是個矮矮的籬笆,但作為一個展示品,確實也體現了告示板的功能。

網路上找得到幾張把 CMU Fence 厚重的油漆切開的照片,像是一層層五顏六色的皮被剝下來,非常有意思。而短柱之所以圓圓胖胖的,正是因為漆得太多次,本來的稜角全被油漆糊過,慢慢就圓了(真有啟發性);而橫木下方的毛邊,則是未乾的油漆滴下來,經年累月就成了不規則的毛邊。

雖說是午夜才可以開始漆,但由於佔領籬笆這檔事也沒有一個公開的日程表可以填,如果沒有安排好,兩群人都在午夜興沖沖去了,發現竟然大家都挑在同一天,豈不是要以互相潑漆收尾──所以到了後來,逐漸變成夜裡要漆籬笆的學生們,會從白天就開先佔領籬笆,擺出桌椅電腦不說,還有用帳篷的,以免晚上兩幫人還得打一架定輸贏。

畢業將近,幾個臺灣同學約大家去漆籬笆。我於是在辦公室寫稿到一點多,踏著夜色去了。




CMU 的夜晚雖然黑,但這學校其實是沒有黑夜的。又或者時時都是黑夜。

CMU 不可思議的校訓(motto)是「心繫工作」── My heart is in the work. ──親愛的創辦人鋼鐵大王安德魯卡內基先生說的。校園有每天 24 小時的校車接送、24 小時的供電供水(廢話)、辦公室是 24 小時開、連健身房都開到凌晨。清晨五六點的小校車(白天是大校車)有時還會滿。

有時我甚至會覺得 CMU 這座小城是為了戰鬥而生的。
 
我到場時上色已差不多完成,照往例是以國旗紅藍白三色為主色、在六根主柱上依序寫了「TAIWAN」字樣的 Fence。我並不打算真的下場去塗鴉,只是過來看看;而如果大家真的打算守 Fence 到天亮的話,我也可以貢獻一兩個小時。

現場約莫十幾個人,大家精神都有些萎靡。原來大夥兒九點多看情勢差不多就提前開始漆,漆到凌晨兩點,早就精神渙散了。此際 Fence 的主體已大致漆完,大家前前後後拿著黃漆白漆在 Fence 上寫字畫畫,有寫男女朋友名字的、有寫科系名稱的、有畫愛因斯坦的(為什麼)、有寫學運標語與太陽花的。我既然沒有要漆什麼字,就隨意在一旁晃晃、與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我在微冷的夜裡抓住落單的U,問她是不是也是下週要走。U說是啊,下週一先去加州玩一下,然後就回臺灣了。

──然後妳就要畢業了對吧?

U說對。但應該會繼續在同個學校讀研究所。




U與其他老屁股不同,U是堂堂正正的大學四年級學生。在臺灣唸大學,因著一個交換項目來到 CMU,只待一學期、修三門課就走。

她是貨真價實的「畢業生」,真正的大學、真正的學生,真正的要畢業了。

我問她,那有考慮接著來美國讀書嗎?U說不用了不用了,CMU 這裡好崩潰,功課又重又多。(這時我不禁想起前幾天正好有個新聞,說 CMU 是全美功課最多的學校──我倒是毫不懷疑。)而且U的英文並不好,來這裡感覺壓力很大。

我笑笑說,是,這裡是很崩潰沒錯哈哈哈。而且這裡的學生很誇張,不管再怎麼不合理的作業,全班總有一兩個人可以非常完美地做完──

U說,對,然後老師就會覺得,噢,原來學生還沒有到極限啊!

說完我也笑了,接著老調重彈似地問她:噢,那妳也有一個書的故事嗎?

U說,書的故事啊,呃,這個,這個好難。讓我想一想。......

此時對我說過《擊壤歌》故事的J也來了,一起加入想故事的行列。我笑笑說,J妳沒關係,妳捐獻過一個很棒的了。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我又在 Fence 前前後後拍了幾張照片,看著C用黃色油漆完成了很不錯的愛因斯坦吐舌像(還是對著手機上的圖片畫的),也斷斷續續與幾個朋友閒聊。繞回U這邊,U從沉思的表情裡抬臉看我,對我說:

那如果是一群人交換書的故事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我睜大了眼睛,腦子裡想到的是《華氏451度》。每個角色負擔一本書,最後進而成為一本書。

U吸了一口氣,在微冷的夜裡顯得單薄。她搓搓手,環抱住自己,把自己抱成一團,開始說她的故事:

U一路都是讀臺南的長榮中學,國中是,高中也是。初入高一時,雖是直升班,但班上同學大多都彼此不熟,也說不太上話。

而那時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U與幾個朋友開始互相交換書。

我問U,都是什麼書呢?

U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一開始都是一些奇幻小說啊,不是什麼特別入流或高檔的文學書啦,一開始就是你借給我我借給你,彼此都覺得很不錯,下次換我借另外一本給你,然後另外一個同學看到了也想讀,所以就借給她,如此往往返返,一群朋友逐漸熟起來、有了共同的話題,慢慢就變成一群會互相交換書的朋友。

我說,這很酷啊!高中生大家不都是透過什麼上課啊補習啊運動會啊才變熟的,透過讀書會來變熟很酷。

後來,高中國文課上到了席慕蓉的詩,〈一棵開花的樹〉

U用的詞是「契機」,那是一個契機。這群朋友就開始學著寫詩。

──妳是說,一群人就開始寫詩,寫新詩?

U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對啊,寫新詩。那時無名小站正興盛,大夥兒甚至還開了一個部落格,設定了共同作者,分享彼此創作的新詩。

──簡單的說,妳們結成了一個詩社?

U說是啊,不覺得高中的生活很幸福嗎。所有的事情都是規定好的,只要讀書、考試、上課、下課就好了,其實生活中有很多空閒的時間。

這時我打斷她說,可是高中壓力畢竟是很大的啊。要考大學耶。

U不以為然,說高中啊,人家不會要你做什麼重要的人生決定,當一個學生、沒有工作、待在家裡,乖乖的就好了,大家不會覺得你很奇怪,你也沒有什麼責任。大學或畢業以後就不是這樣了。

好吧我說。U接著說下去,說那時她還是個文藝少女──說到這裡我們都笑了,文藝什麼什麼的好像都勾到我們心裡一個奇妙的小傷疤──是高中校刊社的副社長──我再次打斷她,校刊社?副社長?那妳聽過《建中青年》嗎?

U搖搖頭說沒有。後來因為校刊社的緣故,還認識了鄰近處別校的同學,別校的同學聽說他們有一個部落格、有一群寫詩的人,也說想加入;而在校內也因著各種關係而吸引了幾個別班的同學一起。

我忍不住打斷她,我說,等一下等一下。

妳是說,高一的時候因為大家彼此不熟,一群人開始交換書,最後演變了一個跨班級、跨學校、有部落格、還寫新詩的學生團體?

U笑著說講起來好像真的很了不起欸。後來他們一直有寫詩,而高中的國文老師知道他們這群人有在創作,定期會看看他們寫的詩,幫忙給一些意見。U說,你知道啊,高中生嘛寫詩就是很做作,有時根本不懂卻還是硬要斷句、硬要換行,或是寫一些無病呻吟的句子,覺得這樣很文藝──這種時候老師就會給一些意見。

U說,老師大概覺得班上這群人比較有感覺吧。「我覺得寫詩就是一種感覺。」

我愣了一下,說真沒想到今天凌晨兩點多會在匹茲堡的 The Fence 旁邊聽到「我覺得寫詩就是一種感覺」這句話,我聽得都要哭了。

U說真的嗎哈哈哈好像真是很了不起。

後來U上了一所純理工、沒有中文系的大學,也因著比較忙碌的緣故就漸漸沒有跟這群人連絡了。但大二時他們幾個人竟然還發了一份詩刊,印了好幾份,特地到學校裡拿給她,請她幫忙發放。

我說,也就是說,你們一群人從高一交換書開始,建立了一個跨班級跨學校的詩社,大家寫詩,最後還發表了詩刊?

U說對啊。欸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想著,是啊,大二確實是很久以前了。約莫過了五秒才反應過來,破口罵了髒話,欸欸欸,我還想說對啊大二是很久以前了──

屁勒,妳才大四耶!




後來大夥兒忙到三點左右就準備撤退了。若臺灣 Fence 真在我們離開以後、天亮以前被誰破壞,那對方也未免太處心積慮了──不開玩笑,這件事確實發生過。去年 2013 年畢業前夕,臺灣同學也揪團來漆了 Fence,隔天臺灣島的塗鴉旁被寫上「中國」兩個字,本來的「臺灣」兩個字還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這不是小學生等級的惡作劇嗎?──

不過大家都累了,經過一番討論,決定把四桶油漆先存放在我的研究室,要是隔天 Fence 被破壞,還有油漆可以補救。

主辦人T總共花了兩百二十幾塊美金買油漆,紅藍白色三桶,黃黑各一桶,結果根本太多、完全用不完,四桶油漆幾乎是全新的,提起來很沉。我們幾個把油漆提回我辦公室,由另一個同學開車來載我們回家。到家已是凌晨三點多。

睡前我想起幾年前我讀到《商業週刊》上關於世足賽為象牙海岸的內戰帶來和平契機的報導,說原本內戰中對立的雙方不但停戰觀賽,最後甚至簽訂了和平協議。2007 年,總統甚至將非洲國家盃的預賽移師到北方反叛軍的首都舉行,而南方政府軍也受邀觀賽。

那時我不由自主地在板上寫:

「親愛的,讀完這則新聞的瞬間,我突然體切地感知到了寫作者的寂寞:一本小說,或一首詩,永遠也無法像那樣清晰而明確地停下──即使只是一天也好──任何一場戰爭。」

睡前我突然想到這件小事。

──如果一首詩可以成為一個詩社,那麼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後記】

U把文章給朋友看,朋友說,他覺得那時交換書的氣氛比較像是分贓毒品,然後等上課的時候再偷偷吸食。




20140514@書一百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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