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4日 星期三

《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Q週四要走,我卻直到週二才認識她。




平日我總在系館工作到九點多,然後與住同棟公寓的Y走二十分鐘的夜路回家。

週二有門課要期末報告,週一我得熬夜,我便去Y的辦公室對他說:欸我今天得晚點走,看來會搭十一點的校車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吧。通常很早睡的Y點點頭說好。

回到電腦前,與Y同辦公室的Q在線上問我:你是說你要搭十一點的校車回去嗎?

我說是啊,怎麼?

Q說,她沒待過這麼晚,問我待會可否一起去搭校車。

當然好。待會見。




Q是來自中國西安的博士生,行將畢業,來匹茲堡短期訪問三個月。系上給她分派了一個臨時的座位,就在Y的辦公室裡。之前雖然與Q打過幾次招呼、說過幾次話,但從未真正好好聊過,揮揮手說說嗨就過去了。

十一點要到,我收拾好東西去找她,一起走去搭校車。

我問她,平常不是都很早走?怎麼今天待到這麼晚?

Q說,我週四一早的飛機要回國啦,事情很多,得趕著做完。

我心中一愣,竟然連話都沒有好好說過幾句,轉眼就要走了。

Q是週四早上九點的飛機。我說,那至少走之前一起吃個飯吧,叫上幾個同學一起。Q笑著說,當然好。

跳上校車已經是十一點,在搖搖晃晃的車裡我問她回國後怎麼安排。Q眼睛發亮地大笑,與我說了她瘋狂的行程:幾小時的飛機先去哪裡、再轉機飛十幾個小時去哪裡,待完六個小時後又要接著搭十四小時的火車,一下車,完全沒得休息,就要立刻去參加一個極為重要的聚會──我打斷她說等等等等,這樣妳幾乎是兩天都在趕車趕飛機,完全沒洗澡,蓬頭垢面的就去見人了?Q笑得更大聲,說對啊至少讓我找個廁所洗洗頭髮什麼的哈哈,她說,她會在包裡帶好連身裙和鞋子,到時候一下車就找地方換上。

──欸,沒問題的,以前好幾次都這樣。

說得盡興,我追問起她的其他故事,於是Q一面興奮地大笑,一面對我說了一個精采絕倫、如夢似幻的故事。我聽過的故事也夠多了──多到光是關於「書」,我就能連續一百天、每天不間斷地說一個故事──但Q說給我聽的故事還是把我嚇到了。那是一個極好極美,關於沙灘與日出、關於人的際遇、關於偶然與巧合,不可思議的瘋狂故事。

我聽完心想:天哪,太可惜了,這麼晚認識這個人!

故事說完Q剛好要下車,我們約好隔天要一起午餐。回家在線上我跟她說,欸,既然妳要走了,跟我說個書的故事吧。

Q竟然說好。「明天跟你講對於我影響最大的書吧。」




週二我傍晚要上臺報告,實驗卻還沒有做完,早早起床做數據分析。到了中午我去找Q,說我事情太多,可能得吃離學校近一點的。

Q說什麼都好啊。她平常很少在外面吃的,不然就都是亂吃。我想想說,那去吃餐車吧。

我們買了盒飯,在校園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我問她在中國的研究、以及是不是要開始找工作了,Q說是啊,在國內的時候壓力還是大些,在匹茲堡這邊當幾個月的短期訪問學者比較自由,國內要做項目、要發論文、要帶人,還要跟公司合作,千頭萬緒的很多事情。說到唸博士班的艱辛,說到嘗試各種方法都失敗的崩潰感──這我深有同感──我便接著說了我花費半年的時間換老闆、一開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慘況,以及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的迷惘。Q說,真是很崩潰,但那些崩潰的事情回頭看起來都是最珍貴的。早一點崩潰過,以後會變得堅強。

我們還說到出國旅行,Q笑著說第一次出國,到了機場完全沒有人會講中文,整個慌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遇到一個講中文的大叔叫好了車,便讓她一起搭去預訂的旅館──我笑著說,現在旅行都成了習慣了啊──Q說對對對,現在她在飛機上火車上還是等車的時候,都已經習慣寫論文、寫 review、寫程式做研究,還有一次在飛機上啪啪啪就寫好一篇論文,下了飛機就上傳──我問她,但飛機上很窄啊,這樣打起字來不是很不方便?Q笑說對啊,但多旅行就會習慣了。

我們甚至說到遠距離戀愛,說到遠距離戀愛的好處與壞處,還有是不是很艱難。我說了許多自己的事,她也說了一些她的。我說,尤其在這裡唸博士,冬天外面是迷茫的大雪,研究上又嘗試什麼都不順利,確實會有「為什麼晚上回家不能抱女朋友睡覺」的念頭,沒有調適好的話,很容易吵架。

Q說是啊,她剛開始讀博士的第一年,覺得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很迷茫。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心裡很不踏實。

而那時她讀到了一本書:

「村上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我當下愣住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問她:妳是說,村上春樹那本講慢跑的書嗎?

Q說,對啊,就是那本。我心想,天哪,怎麼這麼晚才跟妳第一次吃飯!

村上春樹這本談慢跑的書,在臺灣的譯名是《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2008 年由時報出版,由臺灣村上招牌代言人的賴明珠翻譯。

我是來美國的第二年開始讀這本書的。那時有個朋友推薦我讀,說裡頭有很值得看的部分,我對於出版品的腦波極弱,朋友推薦我便乖乖下單。

村上春樹作為一位享譽世界的小說作家,同時也是一位馬拉松跑者。當時的我,像是被困在匹茲堡冬天一場無盡的大雪中,對研究生涯有許多無解的迷惘;而生活又像是陷在泥沼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方法脫身。

在這樣的時光裡,我讀到村上寫的,一個寫作者的工作,便是將人性裡的「毒素」挖掘、展示出來,而對於從事這樣的工作,他想不到比強化自己的基礎體能更有效的方法了。

村上說的十分具體。說有些作家在年輕時靠著才華與體力,寫出非常驚人的作品;但隨著年紀老去,也就只能寫出像把東西翻過來翻過去的小說了。雖然那之中也確實有種頹廢如秋天的姿態,但裡頭的生命力,確確實實地衰竭了。

村上還說,他訪問過一位職業跑者,問他每天出門時是否都有「實在不想跑」的念頭。對方以「這是什麼笨問題」的眼神看著他回答:當然有啊!村上寫道:聽完以後覺得很安心。

我一向自詡有個強悍的靈魂(落筆寫成字讀來真是恬不知恥),得以細膩地感受、周慮地思考、殘忍地決斷、溫柔地包容,是以那時困在冰天雪地的大雪城裡,我不明白何以世界總是講一個如此現實的道理,其中只有積極消極、只有成功失敗、其餘我所關切的:人的感受、人的想法、人的證成,在這架構裡似乎宛如鬼魅,全不存在;而我則像是這城裡唯一有陰陽眼的末世人,在無人在乎的街道上喊著鬼魅的名字。

我知道我的靈魂有用,但是如何、以及在哪裡,我茫然無知,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村上原來在那麼早以前就說過這個故事了。只是我沒有聽過,或者沒有聽進去。他 30 歲開始寫作、33 歲開始練跑。村上說,除了基礎體能以外,他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了。

在那場雪永遠也下不完的冬天裡我讀到了這本書,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不想過度戲劇化地說,因為這本書的激勵如何如何而我重新開始運動──但我來美國的第二年,秋天的那個學期,我重新回到健身房開始跑步。學期開始、直到聖誕節回臺灣以前,我瘦了十公斤。




Q笑著說,那是她讀博士的第一年,不知怎麼就讀到這本書。開始練跑。

我問她,是朋友推薦的嗎?

Q說不是,就是莫名其妙看到的。

後來Q跑得上心了,她說她以前體育極差,跑步永遠都是全班最後一名。但博士的第一年像困在深深的迷茫裡走不出來,遇到這本書,於是開始練跑。

三年過去,現在的Q,「每一天」都跑五千公尺。

我說,每天跑步很難啊,尤其唸博士班有很多事情是妳無法決定的。像是論文要截稿、像是你要旅行去開會、像是突然有什麼東西要交。去年夏天我試過每天都上健身房,試了一兩個月,最後還是放棄了。生活裡不可控制的事太多了。

Q笑著說:那我就不吃晚飯。

我說,這我做不到,太驚人了。 寫論文都很崩潰了還不吃晚飯,好可怕。

Q說,唸博士班有各式各樣崩潰的事情啊,那至少身體要強壯一點。她說,「像我就是比較笨」──像村上春樹說的,說他自己不是一個優秀的跑者,但肯定是一個強壯的跑者──所以需要比較努力,把身體練好。

Q說到這裡大笑了,說很多女孩子都怕胖啊,但怕什麼啊就是要吃啊要運動啊,哪裡還管怕胖啊!

我也笑了,對他說村上那本書我讀過,裡頭還抱怨日本的馬拉松為什麼事前要先報名好,美國的現場去報名就可以了。Q說對對對,就是那本。

我說,博士班──尤其是美國前段學校的博士班吧──在這裡,「社會支持」(social support)是一種很稀有的資源,因為大家都非常非常忙,而且或許大家也都有各自崩潰的事情要面對,沒有人有那麼多時間和精神陪你。

Q點頭稱是,說即使像在國內的時候,遇到崩潰的事情,其實也要朋友家人戀人好好的花一段時間陪才能慢慢復原,如果沒有人能夠陪著的話,有時真是很困難,更不用說在國外大家都沒有時間的環境了。

所以至少身體就要好一點吧。哈哈哈。

我也跟著笑了,我說,是啊。村上那本跑步的書,對我來說也有很重要的意義。




當天回家,我在書櫃裡翻找,果然,還在,沒有被我當成禮物寄給哪個朋友──正體中文版的《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就在我匹茲堡的書櫃裡。

我把書拿起來翻一翻,重讀了幾個重要的段落。隔天便是Q在匹茲堡的最後一天,我決定把這本書送給她。

Q說,最後一天她會先去匹茲堡的安迪沃荷美術館逛逛,而這天我也有許多雜務,不一定會碰上一面,於是下午我到學校時,便先把書用信封包好放在她桌上,裡頭用我的名片寫了一張短箋,祝她一路順風。

下午與老闆開會,接著朋友的一群高中同學來訪,晚餐時又陪著另一個同學去與酒會上新認識的臺灣朋友吃飯,一路到八點都沒有靜下來坐坐。回到學校,去Y與Q的辦公室看了一下,坐著聊了會天,看到那本書還放在桌上,心裡盤算著要是帥氣十足的Q最後一天真的就不來學校、連桌上放的這些東西都不回來拿就風塵僕僕回國了,那該怎麼辦?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後沒多久,Y在網路上叫我,說Q來了,快來快來。

我跑過去,Q正從信封裡把書取出來翻,看到我馬上笑著跟我說謝謝,我笑說欸妳應該沒有繁體版的吧?她說沒有啊當然是簡體的。

我說那這本就送妳吧。這本書對我而言也有很重要的意義──而且,我想,妳應該沒預料到會在匹茲堡遇到這本書的繁體版吧?

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Q說,完全沒有想到啊!──這本書對我而言也很重要,這樣吧,有機會我也送你一本。

雖然根本不知道這個承諾何時、以及如何,可以兌現,但我還是很開心地答應了。

這是Q在匹茲堡的最後一晚,她與大家寒暄後匆忙提著大包小包回去了。隔天好心的房東要開車載她去機場。




──至於Q在校車上告訴我的瘋狂故事,她特別交代了不能寫出來。

幸好徐志摩倒是提供過一個極好的藉口:

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後記】


這篇寫完,直到把書送給了Q才收好尾、貼出來,應該是目前為止最遲的一篇「書一百」。

而我在貼日期時發現這正好是第 30 篇。如此顛顛簸簸竟然也走完了一個月。第 30 篇用這個故事做結很好。我很喜歡。

是為記。




20140513@書一百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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