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五年的Y去年底口試,五月要走,在公寓頂樓開了一場歡送派對。
派對是六點,我寫完作業近八點才到。上到頂樓,三十人的大陣仗,桌上堆滿飲料零食,大家拿著啤酒有說有笑,肉串在烤肉爐上發出陣陣焦香。
我穿過人群去向Y打招呼,說恭喜啊,你終於要離開這鬼地方了。什麼時候走?
Y說,十天後走。去加州。
好。很好。去加州。
說著說著,同樣待了許多年、同樣也是今年要走的C吆喝大家與Y合照(角落還坐著個不可思議的美國老先生,視派對如無物,氣定神閒叼著雪茄讀書)。八點多,快黑的天空突然滴起雨來。
第一次,雨很快就停;第二次又下──Y喊:「要 hold 住嗎?還是要撤?」──不一會兒又停了;第三次,好吧,看來是玩真的了,大家才緩緩拎著啤酒烤肉,三五成群撤退到九樓的交誼廳去。
交誼廳很大,一旁還有廚房。我很晚到,肚子還沒飽,便躲到廚房裡等食物熱好。
J也在廚房裡進進出出,一旁幾個同學把秋刀魚和玉米段放進烤箱裡加熱,又把醃好的肉以平底鍋炒開;C則在一旁專心地備料,將四季豆切成小段,一會兒要加進肉片裡拌炒。
我喝到第二瓶啤酒,隨口問J:妳也要畢業了對吧?
J說對啊。暑假就要去加州了。
我笑笑地說,既然都要走了,說一個書的故事給我聽吧。
J在廚房笑著回答,好啊,我想想看噢,不過好像沒有什麼是跟書有關的──
啊。有耶。
──你知道《擊壤歌》嗎?
我當然知道《擊壤歌》。
高中時的女友對我提起這本書時,我甚至以為所有北一女學生都讀過《擊壤歌》。
那是朱天心的「北一女三年記」;是她集結高中時的日記式散文、大一時出版,一印就是十幾刷的傳奇作品;是「你知道喬就是雷倩嗎」、是「你知道胡蘭成是誰的男朋友嗎」,我們最早讀到的文壇八卦;是朱家姐妹一人寫《荒人手記》一人寫《擊壤歌》;是如今說起來幾乎刻畫了一整代北一學生、宛如魔魅的青春故事《擊壤歌》。
J背靠著冰箱說:高中時,她有個同學很憂鬱。患有非常非常嚴重的憂鬱症。
──是看醫生吃藥的那種?不是妳們自己覺得她很憂鬱?
J說不不不是,是要看醫生吃藥的。J說著用右手在自己腕上輕劃了幾道,說那時女孩的手腕上,都是刀痕。
──聽完故事後我問J,給她一個代號吧?
J對我說,她叫H。
高一時J與H同班。她知道H的狀況,便試著與她說話。
H對她說:妳有讀過《擊壤歌》嗎?
J只有聽過沒有讀過。就去找來讀了。
讀完後,H對J說,她非常嚮往裡頭那種文藝的生活。
J一聽,當下就提議:那我們就來過這種生活吧!
於是,J、H、與另外一位同學三人,整整一個月都沒有讀書。
一整個月,她們儘管放手去過書裡寫的那種生活:讀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去牯嶺街的舊書店尋寶,去看完全看不懂的歐洲電影,每日討論書、討論小說、討論藝術。J說,那時她很開心,覺得見識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原來臺北竟有這麼多舊書店──甚至還想以中文系為第一志願。
但一個月過去,期末考到了。
──說到這裡,突然有人鑽進廚房喊大家,問大家忙嗎?可不可以都先出來一下?
「我們去跟Y敬酒吧!」
一群人悉悉窣窣走出廚房,全部三四十個人圍成半圓,把Y圍在中間。
Y笑著對大家說:每個人手裡都只准拿酒!
所有人笑了,手裡沒酒的人紛紛拿了啤酒。接著Y把酒瓶舉高說道:「也沒什麼好說的,就只是要走而已,大家乾杯!」
一陣歡呼,我把手裡剩下的啤酒一口乾了。
熱菜陸陸續續從廚房裡上來,C的手藝極好,每一道都好吃極了。我開了瓶新啤酒,在堆滿食物的餐桌邊又逮住J,抓著她追問:後來呢?
──後來期末考到了啊。
怎麼可能不唸書。沒辦法完全不唸書啊。
察覺到這一切的H再次陷入憂鬱之中,手腕上又開始出現新的傷痕。
J與另一位同學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一面試著與H繼續過風花雪月的生活,一面應付學校裡不容妥協的現實。
J說,啊就是沒辦法啊。
某日H突然就不來上學了。一休就是整整兩個禮拜。
兩週後,與她們三人交情都好的班導兼國文老師將她們叫去,說老師與H的母親連絡過,H到學期末都不會再來了。
H自此與J完全斷了音訊。
J後來轉去二類班,H是一類班。 偶爾在學校的走廊上巧遇,H甚至不願意正眼看她。(她們的教室根本在同一層樓。)
高三時,J被選為學校的作文比賽代表,出賽前要練習作文。J想了想,寫了篇抒情文,用信封小心翼翼裝好,託人放進H的抽屜裡。
隔日,信封連同信紙,原封不動地回到J的抽屜裡。
那個《擊壤歌》的學期,最後則是以另一本書收結的。
H不再來學校以後,託母親(抑或是寄信),請導師轉交了一本書給J。
是簡媜的《水問》。
H在書的扉頁上寫:我想,我們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H說,她喜歡簡媜。簡媜的文字能夠捕捉到她內心無法名狀的悲傷。
H說:如果有一天妳忘記了這段《擊壤歌》的時光,可以讀這本書。
J好長一段時間看到這本書就掉眼淚。
最後,這兩本書都被她高高地放在書架上。她再也無法讀它們了。
就在人聲喧鬧、堆滿食物的餐桌旁,J笑笑地把故事說給我聽。
她說,那時她還回家對媽媽說要唸中文系。母親第一句話就是不行,說「妳要唸的話今天就給我搬出去。」
J說:哎呀,現在完全寫不出來了,現在每天只會寫程式。寫到要跑去加州上班了!
我也笑著說:妳跑來這裡寫程式、認識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
──我可以把它寫出來。
這是「書一百」裡第一個真正「蒐集」來的故事。當晚我總共喝了三瓶啤酒,一路走回家,腦子裡想的就是要把這故事寫出來。
聽完故事以後我陷入輕微的派對憂鬱之中,龜縮到交誼廳角落的窗邊看黑夜。一旁的 iPhone 接著喇叭,突然就那麼煽情地開始播蘇打綠的〈喜歡寂寞〉:
揚起了灰塵 回憶裡一場夢
那照片裡的人 瞳孔曾住著我
闔上了過往 夢境活成河流
已滋潤了身旁 真實中的脈搏
生命來到窗前 不吭一聲 拎走了我們
誰為情所困 誰為愛犧牲 誰比誰深刻
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我的手
看見了輪廓就當作宇宙
甜美的習慣變成生活 才瞭解了什麼
我想起《東大特訓班》裡為了不想牽累每天來照顧她的同學而發狠把大家罵走的女孩;我想起《怪醫豪斯》裡瘋瘋癲癲的豪斯醫生被關進精神病院,不肯乖乖聽話,帶了個精神病患到處鬧事,最後病患對幻覺信以為真,從高樓一躍而下。
進魔衣櫥的人終究得出來,但有些人卻只能在那個世界裡被接納。
J說,她叫H,我的腦子裡不免還是閃過了這個煽情的念頭,很適合這一晚:
H與J很近很近,只是中間夾了另一個單字。
如此便是兩個世界。如此便是永隔了。
是為記。
20140509@書一百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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