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日 星期五

《現代中國散文選》

「現代散文選」是一大清早八點的課。

印象中C老師總是笑笑地來,衣著合宜,一掃眼先看看大家,接著開始上課。笑裡也不知藏的是什麼。

老師有些年紀,但學問好、口才也好,講課很隨興,一講開便停不下來。上下學期各兩學分的課,講余光中散文的詩化,講林語堂、吳魯芹、顏元叔的幽默異同(還幫顏元叔的公案辯護了幾句),講琦君、林海音,講散文的陰柔與陽剛(這是考古題),不時穿插軼事與雜評。雖然一早八點的課實在折磨人,我常昏睡到鐘響,但大凡清醒時我都聽得滿心歡喜。

課本是洪範的兩冊《現代中國散文選》。我與同學合買後才發現家裡早有第一冊,估計是哪次書展買的,讀完放在架上也就忘了。

開學第一次課,老師照例談了中國文學「現代/當代/近代」的定義,並交代了上課的規矩。老師依舊是笑笑的:我知道,第一節課很早,會有同學帶早餐來吃。要吃可以,不過要替全班──包括老師──一人準備一份。不然看得到吃不到,會打擾別人的心情。

這班最多六十人,天生有毛病的我立刻在心裡盤算起期末請全班吃蛋餅的可能性。

而差不多也就是那時開始覺得老師笑裡藏的不知是什麼。




課綱照著時間軸走,入冬時便講到了梁實秋。

課上我們讀梁實秋的散文〈散步〉。那日我醒著,聽老師講梁實秋其人其文,相當精彩。講到梁文中的一個小段:

據估計:「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灰塵和煙煤的每週降量,平均每平方公里均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有的竟達二十噸之多。」

老師皺眉笑道:怎麼可能?五噸是五千公斤,五千公斤的灰塵,那有多誇張?──不過嘛,因為他是梁實秋,是不是真的就不太重要。

我坐在臺下,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平方公里」是個很大的面積吶,五千公斤的灰塵真有那麼誇張嗎?──於是當下立刻用筆電上網查了。

果不其然,先找到這則資料

根據 1988年監測結果顯示,台北市落塵量之年平均值由1987年之15.13公噸/平方公里/月,嚴重惡化為20.60公噸/平方公里/月,研究報告指出,......

一個月二十公噸,一週五公噸並非不可能啊?




開始修「現代散文選」是 2005 年的秋天,如今已將近十年。

當年C老師口若懸河、唱作俱佳講授的散文分析,我多已忘得一乾二淨(多少有點覺得自己散文寫得還可以,所以不把賞析放在心上的狂妄),卻有幾段與講課無甚干係的話,沉在沙裡,被時間洗過,因著堅硬的質地而逐漸露出角來。

老師說過吃獅子的故事。

說兔子一輩子都被獅子吃,難道只要兔子努力,說「我要吃獅子!」,下次就可以吃獅子了嗎?不可能的。

──兔子一輩子看見獅子都要逃跑,他別無選擇。

老師說過摔湯匙的故事。

說有個朋友(或就是老師自己?)上館子吃飯,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瓷湯匙。吃完結帳,帳單上頭赫然列著一條「湯匙」的帳目。

這朋友把跑堂的叫過來,向他要十根瓷湯匙。

跑堂不明所以,問他何用。這人笑笑說:摔啊。摔十根、賠十根。

老師說,一個老師真正成功啊,就是你的學生遠遠的,在你還沒認出他來之前──甚至這學生帶著口罩──他還跳跳跳跟你打招呼,那就是成功了。

老師說,臺灣的自由是什麼呢?就是包容不愛她的人也能在這裡生活。

老師還說,許多事情與善無關,但那並不是惡。──我們要謙虛地面對善惡問題。




2005 冬天,合著正是上老師課的時期,我與S去小巨蛋了看音樂劇「雪狼湖」。「雪狼湖」由張學友與許慧欣合演,我正巧是兩人的無腦粉絲,票一開賣我就直接買了。

演出當晚張學友竟感冒了,聲音狀況非常糟──不是誇飾,主辦單位事後還提供了折扣,讓這天失望的觀眾可用優惠的價格再買後幾天的場次作為補償──但歌神不愧是歌神,以各種神乎其技的演唱技巧度過高高低低的險關,最後唱完主題曲,全場觀眾鬆了一口氣,立刻報以極為熱烈的掌聲。

走出小巨蛋時天已大黑,散場的馬路上人聲鼎沸,我回想今晚這場歌聲差強人意卻感人至深的演出,腦海立時浮現C老師的話:

有時你讀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寫得真爛。

可是你讀了就是會哭、就是會感動。那一定是因為這篇小說觸動了你心裡面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個部分。




後來,我花了一些時間蒐集資料,將「落塵量」的資料整理成一篇短文,私下交給老師。

文章的重點是這兩段:

落塵量係指粒徑超過10微米(μm),能因重力逐漸落下而引起公眾厭惡之物質。其測定方法係每月以落塵筒蒐集單位面積內落下之灰塵量,單位為:公噸/平方公里/月。 一般將0~5噸/平方公里/月視為低污染,5~10噸/平方公里/月為輕微污染,10~15噸/平方公里/月為中等污染,15~20噸/平方公里/月為嚴重污染,20噸/平方公里/月以上為極嚴重污染。  
並綜觀本島各大都市歷年之落塵量,如台中市 、台北市 、高雄縣、台南縣 、高雄市 ,大抵維持在每月1-15公噸/平方公里/月的水準。而就世界普遍的標準而言,最多也僅止於20公噸/平方公里/月左右的範圍而已。

言下之意,其一,梁實秋大概弄錯落塵量的單位,把「每月」以為是「每週」了;其二,老師你也錯了,每週每平方公里五公噸,並不是什麼荒謬離奇、不著邊際的事。

C老師依舊是笑笑收下,對我說謝謝。




其實關於梁實秋,老師還說了許多。說他散文的好,說他的翻譯,說他的翻譯如何影響了他的散文,甚至說他晚年與韓菁菁備受爭議的婚姻──這段話我還特意在個人板上做了筆記:

一對男女在談戀愛的時候就是一對平凡的男女。 
身分、地位、名字、年紀,全都不重要。
在我眼中沒有師生戀或老少配這回事。
談戀愛這件事不是漂亮就可以談的,重要的是你得喜歡她。 
談戀愛的人都傻呼呼的、都是糊塗蛋。 
不過你們兩個人自己發瘋,本來就不甘別人的事。

只是這些我都聽不下。

彼時在風花雪月裡我看見裂隙,便開始想到毀壞,想到忽略了參孫的毛髮而遭致毀滅的腓尼基人,想到那一句錯估現實的對白。──我只急急想對命運遞出一張警告的紙條。

人說鷹眼生來就是要尋找。我卻還學不會溫柔。

老師笑笑地收下,沉默像藏著一句極深的謁語:

如果你活下來。時間會將沙洗去。

而你終究會看懂的。




20140501@書一百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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