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5日 星期日

「書一百」第一季完結

從《倚天屠龍記》寫到《台灣廢墟迷走》,總共寫了 35 則、35 本書的故事。雖然全是我一字一句寫的,但一口氣列出來還是非常超現實:一天一篇,莫名其妙就 35 篇了!

我掙扎了兩三天才決定貼這則公告:由於臨時要投一篇論文,「書一百」即行停刊。作者外出取材,預計 6/6 連載重開

但請各位放心,無論難易長短,我一定會撐完一百篇的。

在這 35 個故事裡,大多數我本來就已經知道了,寫的過程裡,間或補綴了一些資料、或和本人查證了一些細節,但大體而言故事的骨幹我心裡多半有個底。只有三個故事真正是「蒐集」來的,完全不在原本的計畫之內:J的《擊壤歌》、Q的《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還有U的〈一棵開花的樹〉。三個故事我都很喜歡,謝謝你們。

雖然寫的是書的故事,但終究還是繞著人。寫的過程裡多少也隨手記了一些匹茲堡的生活:同學的歡送派對、漆 fence、與老闆的對話,以及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此甚好,本以為來了美國不再熱衷批萬批兔,留下的記錄就少了,這次讓我寫了很多以前沒有想過的字,日後肯定不會後悔。




在寫作的過程裡,臺灣紛紛擾擾發生了很多事,太陽花的餘波、立法委員的嘴臉、還有無差別的捷運大屠殺。

對於這些事,我是這樣想的:

「請試著去說一個,比你所知道的故事更複雜的故事。」

匹茲堡太陽花運動的期間,朋友問我:為什麼中國同學聽到臺獨會那麼反感?臺灣獨立根本就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啊?──我試著對朋友講述,國家是「詮釋權」的擁有者,而教育,則是由上而下、有系統的洗腦機器──但我內心深處有個答案更簡單明瞭:我們自己不也歧視黑人嗎?

不不,你會說,黑人是真實有危險的啊,他們在哪裡哪裡出沒、最近在哪裡哪裡有人被搶了,確實會影響到我自己的安全,跟台獨不一樣(看看這段話多有問題)──那麼,你認識幾個黑人?你認識幾個被黑人攻擊的人?你聽說有人在哪裡被搶,是聽誰說的?(而你為什麼相信那些故事?因為是學校公告的嗎?──那國家公告的呢?)

在某個層次上,只要我們的視聽管道完全被壟斷,歧視和恐懼的塑造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儘管你試著質疑政府與媒體,細緻的文化影響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辨識──今天有人說你「很台耶」,你真的不會覺得他有「任何」嘲笑的意味嗎?是什麼時候、為什麼、以及是誰,讓「很台」帶有貶意的?而你就算意識到這背後千絲萬縷的政治角力,卻還是下意識地覺得被嘲笑了不是嗎?──而這個無法以大家口口聲聲的「理性」消滅掉的情緒,不就跟中國同學(看似)毫無道理的反感,是同一件事嗎?

對我而言,有一個方法雖然笨拙,卻可以試著回應這個問題:

「去說一個比你知道的、比大家知道的故事,稍微複雜一點點的故事。」

例如,窮凶極惡的隨機殺人魔,拿了兩把長刀,在大眾運輸工具上砍死了四個完全陌生的人,「罪無可赦」。這是一個故事。

但是不是可以多說一些什麼?是不是在「完全沒有道理的殺人」之外,可以先等一等、多耐著一點性子,去想一下「有沒有可能有一點點道理」?例如他的家庭、他的社會、他的學校,各種你所能想像到的細節,有沒有可能多說一點點什麼?

例如,那個聽到臺灣獨立就感到厭惡的中國同學,「完全就是被中國的那套宣傳洗腦了」,這也是一個故事。

但是不是可以再多說一點?他為什麼會這樣?他們對於臺灣的歷史有多少認識?或者,你知道臺灣經歷過人類史上最長的戒嚴嗎?你知道過去一百年間,「臺灣」作為中國大陸中央政府有效控制的地方政府,總共只有四年的時間嗎?而這段歷史又造成了現代的什麼差別?

對於所有你感到憤怒、厭惡、排斥、難以理解的事物,如果你逼自己耐著性子,拿出想像力,想像自己是對方、站在對方的情境裡、接受對方所接受的文化刺激與薰陶,試著去說一個比「憤怒、厭惡、排斥、難以理解」稍微複雜一點點的故事,這個稍微複雜一點點的故事就能「汙染」那個樸素的、過度簡化的、非黑即白的無機的世界。

在我來看,臺灣獨立、太陽花、廢除死刑、同志婚姻乃至多元成家(甚至是為什麼我不想結婚),底下全都是同一件事:

我們對別人的事永遠缺乏「耐心」「想像力」,我們想要自外於別人複雜的生活、歷史、思維,將他人視為有輸入有輸入、可以一組簡單規則來理解、以一個單一標籤來稱呼的東西,如此我們便不用在腦中維繫一個無法預測、無法感到安全、沒有任何事是理所當然的複雜世界,只要簡簡單單的、自私的生活就好。

而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一生都在與這種缺乏耐心與想像力的世界觀對抗。

──世界不是你們想像的那麼單純、不是你們「想要」想像的那麼單純。休想用這種等而下之的方式取得安全感的幻覺。

而與這種世界觀對抗的方法,對我來說也很明確:

那就是,去說一個,比你所知道的故事,更複雜的故事。



 
但為什麼我們要對別人的事情有耐心?──對這個問題我其實有很個人的答案。但我現在要先說一個簡單的:

因為啊,如果你對別人的事沒有耐心、也沒有想像力,只希望別人依照你想要的方式回應你、接受你的需求──因為你是「對的」──

這套邏輯,跟你所對抗的那群人,不就完全一樣了嗎?

如果在邏輯上是同路人,剩下就是比資源了。比資源,你確定面對媒體巨獸、國家機器,甚至只是個任期有限的立委時──你確定,你永遠都是贏的那個嗎?

你管別人去死。別人也管你去死。如果你並不總是拳頭最大的那個,對世界還是多抱著一些耐心為好。




說出來很傻。但我真是這麼想的:一直去說那個複雜的故事,一直一直說下去,總有一天能夠改變世界。

所以啊,夏天還留在匹茲堡的各位,來找我說說你們與書有關的故事吧。我們可以約在咖啡店,我願意請你一杯咖啡。

就當是漫長的影集第一季結束了,下面這裡列了本季全部 35 集的網址,季末最後以「聖誕節魔女」的故事作結,我非常喜歡。

謝謝各位的收看,我們第二季見。

http://www.windx.cc/2014/04/2014.html






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台灣廢墟迷走》

你試著寄過氣球嗎?

我寄過。是一個像綠野仙蹤或桃太郎那樣,一路跌跌撞撞、充滿意外與驚喜,一面蒐集夥伴與道具,最後打贏大魔王的故事。




2005 年聖誕節,我的大三上學期。

那時我已與Y認識多年,多到記不清自己當初是為什麼與她熟起來。那年是Y的難關(而我自己的還沒有來),夜裡她偶會反反覆覆對我說話,說這件事說那件事,說許多眼前解決不了的事。說她對「活著」失去了感覺。

某夜她對我說了氣球。說她想要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氣球。氣球可以飄著、又像是活物,如此便能覺得輕鬆一些,不那麼寂寞。

這原只是Y長夜裡玩笑的囈語,但我惦在心上,想著總有一天要完成它。

聖誕節前,幾個好姐妹三八地說要送什麼禮物,因我的貪懶而被擱置的這件事才再次浮上腦海:

我要寄一顆氣球給Y。




什麼樣的氣球呢?我對此自然有個鮮明的想像:

首先得是氫氣球氦氣球,那種拉著可以微微感到浮力、手一放開會直飛上天的氣球。

再者,氣球下得有一個重錘。最好是玻璃瓶,把重錘放在裡頭,固定在紙箱裡。如此,一打開紙箱,重錘在下、氣球在上,氣球便會嘩地跑出來。

好的驚喜就該是這樣。

展開這念頭後,許多大小問題接踵而來:箱子要多大?要多堅固?郵局可以寄氣球嗎?(如果不可以的話,要不要老實回答是氣球?)宅急便呢?要去哪裡買氫氣球氦氣球?要買多大的?先買紙箱還是先買氣球?

凡此種種我毫無頭緒,左想右想,總覺這事得找人陪著一起做。在旁吵吵鬧鬧也好。

正當我這麼想著,我親愛的妹妹A就在網路上丟我了:

「明天晚上可以到臺大找你玩嘛?」

我說可以啊,但妳打算來幹嘛?

帥氣的A完全不知前因後果,卻正中紅心:「跟。」

如此便定了。




約好的那天是週二,週二中午我總習慣到醫學院與當時的女友S吃飯。一早我(八成因著前一晚熬夜)極睏,八點多到校,便在系館地下室昏睡過去,醒來已悠忽忽是早上十點半多。半睡半醒間我猛然想起自己約了個面交,立時衝出系館,也不管是不是翹課直奔頂溪站火速完成了面交;面交後搭公車回臺北車站,想說午飯前可去買些寄氣球要用的材料與卡片,不想在車上就接到S的電話,說她下午的課改成校外教學,一點得在醫學院集合。為了趕時間,她會先與同學去買午餐,要我自己買好帶過去找她們吃。

好吧。下了公車,我買了份午餐給自己,走進醫學院裡找S。

S的系館深藏於臺大舊醫院深處,我抵達時S已經吃飽,正與同學在器材室中清點物品,為杜鵑花節做準備。我倒不急,也一面幫著她們清點東西。當我在杜鵑花節的紙袋、過期的宣傳DM、寫著系所名字的L型夾間來回穿梭時,一時眼尖,在一旁的A4紙箱堆上發現了一樣不可思議的物品:

一個巨大的、用來裝A3影印紙的、有蓋子的大紙箱。

欸欸欸S──我見獵心喜,指著那個紙箱問:這個我可以偷走嗎?

我想拿來裝氣球。

S也與Y熟識、之前也聽我說過想寄氣球的瘋話,偏頭想了想說:應該可以吧,看起來用不到的樣子。

如此堅固的大紙箱便入手了。這是第一關。




S去上課後,我還抱著大紙箱去書店街逛了一圈。紙箱真是很大,一路不斷撞到人,一路一直說對不起、不好意思。我還是堅持著去書店晃了幾圈、買了幾本書(甚至還滿額獲得了一張會員卡),才抱著紙箱搭捷運回到臺大。

聖誕節迫近、我也還有課,我先把紙箱放在資訊系館裡,下午去上了文選課、送出幾張卡片,傍晚時S與帥氣的妹妹A一同來學校會合,我們去大學口新開的石鍋拌飯嘗鮮當晚餐(不是什麼特別值得說的店。學校附近的餐廳流動得快,寫文章的此刻都不知道換過幾家了),在店裡遇到好幾個同學與老朋友──看來臺大學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心思,想著新餐廳總要來吃一次,給她一次機會再說要不要交往下去。

晚餐後我們一行三人還去買了青蛙撞奶,而後S趕著要家教,又先離開了。

好,好戲上場。

我騎腳踏車載著A回到資訊系館去取箱子。事前我就查好,離學校最近、可以灌氦氣球的地方是台電大樓站旁的魔術道具專賣店「樂奇屋」──寫這篇文章時,樂奇屋老早就搬走了──於是,我們兩人浩浩蕩蕩,我騎著車、後座站著A、前面籃子裡卡著一個大空紙箱,前往樂奇屋。

會知道樂奇屋,有一部份也是我大一大二時在臺大魔術社待過的緣故。樂奇屋是知名職業魔術師羅賓老師開的道具店,那時開在建國高架與羅斯福路口附近。這天樂奇屋很多人,看來大多是大學魔術社的學生,正圍著羅賓老師看表演。我與A扛著紙箱進來,很有要來拆臺的氣勢。

我說:我要寄氣球,可以放進這個箱子裡的氣球。

羅賓老師果然是見過大場面的角色,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們討論了一會兒,最後屬意一顆圓形的、上頭有可愛雪人圖案的鋁箔氣球。選定後,老闆娘──江湖傳聞她當初可是羅賓老師的助手──幫我們灌好氦氣,綁了重錘,我們小心翼翼把氣球連重錘放進紙箱,小心翼翼把紙箱闔好──竟然剛好!完全可以蓋上,沒有問題!

我與A都開心極了,此時羅賓老師正與同學們展示他養的鳥禽,但鳥兒卻硬是不理他。就在老師一直叫鳥說話卻一直被忽視因而把那隻鳥輕輕拋上拋下的詭異畫面中,我們把氣球放進紙箱、蓋上蓋子──別忘了我在醫學院裡找到的紙箱是有蓋子的──之後,興沖沖離開了樂奇屋。




放得進去是放得進去,但親愛的雪人先生卻耐不住性子,一直把紙箱蓋頂開了要出來。

我與A拿著裝有氣球的大紙箱走出樂奇屋,把整個箱子放在腳踏車籃裡、卡好,正想上車,卻看見蓋子以一種緩慢而性感的速度、試探性地被打開。像隻貓或什麼小動物躲在裡面,不甘寂寞想出來,卻又怕主人發現或外頭危險,小心翼翼伸出一隻小爪子先把蓋子輕輕推開。

不只如此,推開以後,從紙箱蓋小小的縫裡,我與A都目睹了胖胖的雪人一點、一點、一點地露出身體來。

我們心有靈犀地笑了。很三八地因為一顆氣球笑了。

好吧好啦,於是我讓A抱著住有氣球的紙箱如抱著貓的外出籠,而我牽著腳踏車,徒步走到臺大近處一個大百貨店去找包裝的材料──總不能就這樣用膠帶捆起來去寄,那就不是禮物了。

抱著不知是貓還是雪人還是氣球的紙箱,我們走進百貨店的文具禮品區,買了卡片、包裝紙與寬膠帶,還一時興起找了個漂亮的玻璃罐──帶軟木塞的那種──想把醜醜的金屬重錘也放進玻璃罐裡。為了尋找適當大小的玻璃罐,我們得把紙箱打開、取出重錘來比對大小看放得放不進去,於是在這五光十色的百貨店裡,雪人先生再次上演了不斷想探索牆外世界的強烈企圖心,我與A一面三三八八地笑罵說欸欸欸他又跑出來了啦,一面挑了只大小剛好的玻璃瓶。我們都滿意極了。

我有感而發地說:我們好像養了一隻愛亂跑的怪獸,要幫牠買鞋得打開箱子看腳的大小,但一開箱門他就想逃走。




而在結完帳、踏出店門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忘記買緞帶了。

其實有個紙箱,只要有包裝紙與膠帶便行,我有剪刀、也有簡單的美工道具,更有不少包裝禮物的經驗,如此這般三兩下就可以解決。但我總覺得缺了緞帶,與我想像的禮物模樣不同,而與Y的想像也肯定不同(真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於是把雪人連同紙箱丟給A,自己又跑回去買緞帶。

緞帶挺貴的,三捲就要一百多塊。(雪人先生本人也才一百塊吶。)

好,一切所需之物皆齊備,剩下就是完工與寄出了。

我載著A又浩浩蕩蕩回到資訊系館,我們都情緒高昂。但俗話說老兵八字輕,這時可千萬不能大意──而且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至今完全沒有消息:

我其實沒有Y的地址。

今天要做這氣球包裹幾乎是臨時起意,什麼都沒有事前準備,我早上試著聯絡Y卻沒有消息,也請Y的朋友一起找她。但都過了大半天,天都黑透了,還是沒有消息。回到系館時我心裡已有了底:要是今天還連絡不上,就在系館先找個地方藏起來,明天再寄。

就在我們抵達系館的時候,這樣巧,Y竟然打來了。

我笑著接起來說欸欸,我要妳的地址,寄聖誕禮物給妳!Y也開心地說,好哇好哇,給了我地址,我抄完之後說:請期待吧!

如此地址也拿到了。




到了系館,我與A在地下室找了個空桌子坐下,開心地開始作業。

要先寫卡片。

我們坐下時已是晚上八點多,我把卡片寫好,留了一塊空白給A。A畫了一隻用紙捲把自己包裝成草莓蛋糕的貓──等A畫貓時,我們還把另一個朋友L從二樓的實驗室叫下來陪我們聊天。此時我們決意將紙箱打開,讓雪人先生出來透透氣,約莫半小時的時間,地下室裡來來去去的同學都目睹了紙箱上飄著一顆氣球,我們還被問了兩次「欸是誰生日啊?」

貓咪畫完,要來最後完工了。

我先將氣球下端的重錘黏在軟木塞底端,再整個塞住玻璃罐。如此由外頭看來,就像氣球下端綁著一個玻璃罐子。接著我們將紙箱的一角戳出小洞,將緞帶穿過小洞,把玻璃罐牢牢綁在紙箱的角落裡,以免運送時撞破。最後放入卡片、將雪人先生壓回箱裡、蓋上蓋子,用寬膠帶一圈圈貼牢。

如此,外出籠便上好鎖,貓兒下次再出來透氣,就是見Y了。

這樣還不夠,眼前用膠帶五花大綁的紙箱還不成器,我們三人七手八腳把箱子移到舊館的地下室去,張開大張的包裝紙,仔細把紙箱包成禮物。A3紙箱的體積很大,光是平整地包好就費了不少時間,最後我取出特意買的緞帶、打上緞帶,大功告成,竟然已經夜裡十點多。

此時外頭竟然下起雨來。




我急急忙忙去地下室的茶水間翻箱倒櫃,找到一個夠大又夠厚的黑色垃圾袋,將整個禮物包住,我們一行三人便護衛著這個大垃圾袋,冒雨走出系館,一路走到臺大後門的小七裡。

寄宅急便吧,也不知道雪人先生多久會消氣。

措手不及的大雨使我們狼狽極了,在便利商店裡忙亂一陣,把單子填好、把包裹拿出來,手忙腳亂後終於把禮物寄出去了。

那場雨是衝著我們來的,我們一出了便利商店雨就轉小。

當晚我不但晚歸,回家時還全身濕透,不免被唸了一頓,但心裡很是踏實。




那是 2005 年的聖誕節,寄給Y的聖誕禮物。

此前一年,2004 年的春天,Y送了我一本《台灣廢墟迷走》作為生日禮物。Y說,她一在誠品看到這本書就喜歡了,反反覆覆去誠品看了好幾次,真心喜歡,於是決意買來送我。無奈這書並不便宜,她與一個朋友提起這件事,朋友便說,那我分一半錢吧,最後作為兩人合送的禮物到了我手上。

Y說,她總是這樣,看到很喜歡的東西就想買來送人,書是、卡片也是。

隔年聖誕節,我季札掛劍似地實現自己未出口的承諾,寄了一顆氣球給她。

而在此後一兩年,Y才對我說了這個日後我們稱為「聖誕節魔女」的故事,而我才明白「聖誕節」對Y而言特別的意義:

每年一到聖誕夜,不知為何Y總是會哭。莫名其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聖誕夜當天,她必會陷入或輕或重的憂鬱,最後不知所以地哭出來。

Y說,倒不是多大的困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人生有一段重要的記憶不見了。Y的記憶本就不好,有時聽人家說一段自己以前的事情,竟完全不記得了,好像是別人的事,甚至會問自己:真的有發生過這件事嗎?(又或者沒有,是別人記錯了,但又錯植回來、被我接納為真實的記憶?)

Y的母親曾為此去算命,問為什麼會這樣。

算命的對她母親說:是被男孩子欺負了,受創得太深所以不記得,受創得太深,所以哭。

Y聞言非常非常困惑──完全不帶著嘲笑或憤怒的意味,而是極深的困惑──「可是我沒有性經驗。」Y對母親說。

(Y甚至還問我:會不會是我忘記了?)

Y的母親認真地回答她:沒有關係。媽媽不在意。

Y說,雖然她那時真的沒有性經驗,但她也相信母親是真的不在意。

又過幾年,電玩《魔兵驚天錄》上市,我一看到魔女蓓優妮塔的造型便立刻貼給Y看,說妳看,是魔女。妳一定會喜歡的。

──後來我們便戲稱Y是「聖誕節魔女」,平時又黑暗又性感又霸氣,但每年總有一個晚上要壞掉。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地壞掉,不住流淚。

我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事,包括一些幽暗無光、甚至看似毫無希望的時刻。但與黑暗宇宙裡的許多其他朋友相同──包括我在內──Y逐漸和自己深不可視的黑洞取得平衡,帶著旁人無法估量的決心與疼痛走出了那個沒有盡頭的冬天。

後來有一年,聖誕節我問Y:今年還哭嗎?

Y笑笑地說,只流了一滴眼淚。




又過了幾年,後來,Y與當年那個一同合送我《台灣廢墟迷走》的好友絕交了──

但那是聖誕節魔女走出她的冬天以後,另一個不可告人的故事了。




20140518@書一百 (35)



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漢語音韻學》

「聲韻學」是中文系的必修課之一。上下學期各兩學分,一整年的課。我大三時隨著一群熟識的中文系同學們修了M老師開設的聲韻學。

在各種意義上,這都是我在中文系裡修得最痛苦的一門課。

印象裡的M教授總是戴著大眼鏡,講話十分犀利,上課時對學生不假辭色;而她批評起什麼來,音調會急遽地上揚。M教授上課最常說的──也是我們最愛學的──是中文系學生整天講唐詩宋詞,「好美喔!」,那有什麼用?

作為一個工程雙主修文學的學生,我對一門學問「有用」及「有價值」與否,自有一套模模糊糊、有些地方還想不透徹的論調。對M教授尖刻的質疑,我固然有種本能的反感,卻一時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一整年裡,我一想到這門課,便會像巴夫洛夫的狗對有用無用之辯流起口水來──這些思考或許是此門課留給我最重要的資產。

聲韻學的課本很多,主要有一本自編講義,以及文史哲出版社出版、董同龢先生寫的綠皮《漢語音韻學》。

(此外還買了《廣韻》、《韻鏡校注》、《中原音韻》、《漢語詩律學》、《音注中原音韻》跟《漢語音韻學》,在這門課上繳出去的錢應該超過任何一門我修過的中文系課程。)




而M教授教的聲韻學像是什麼呢?

用比較可以理解的語言說,像是「查表大賽」。

所謂的表,就是「韻圖」。韻圖記載了古代的拼音方法(也就是說,一旦你讀懂韻圖跟韻書,某個程度上就可以知道那個時代──每個朝代的韻圖都不太一樣──大部分漢字的讀音),聲韻學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在了解韻圖跟韻書,並從其中去觀察漢字讀音的流變──例如,古代有「m, t, k」這些韻尾,但在現代的國語裡面沒有了。那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今日這些字出現代國語中的哪裡?甚至,偶爾還可以去想想更深入一點的問題:為什麼聲音會這樣變?為什麼濁音會清化?為什麼見系精系在中古轉現代的時候會顎化?──但我說「偶爾」,因為M老師並不真的樂見我們費太多時間在這些「為什麼」上打轉。

大學部的課程,死背就是。

韻書是一本像字典一樣的書(就算是薄薄的《韻鏡校注》也有記載個上千字吧),不太可能整本背起來去考試,所以我們所學習的東西,就是從韻書裡抽取出來的「規則」,以及「目錄式」的表格──這些表格,便可籠統稱為「韻圖」。

只要讀懂韻圖就可以讀韻書了──而如果直接拿某一套擬測來用的話,只要會查韻書就可以「唸」出韻書上記載的大部分的字的讀音、也就達到目前我們學習聲韻學的目的了。

討厭就討厭在這裡。

中古音韻整理出來的韻圖有多大張?簡單地說,它是一張(4X6)+3的表格。每一格裡,根據情況不同,再大約分為四小格(半唇半齒是兩格,齒音是五格);每一小格裡,會有一個代表的字(也就是「母」字),加上三個從屬的字(其實是有十幾個,不過M老師只要求我們背三個)──

是的沒錯,全部都要背起來。

不只是要背位置與國字而已,還得背每個母字的國際音標。

也不只是背起來就好。要能「使用」這表格去考試,還得背另外一些規則。那些規則沒有韻圖這麼複雜,但是仍然相當繁瑣(甚至有些「規則」是另外一張小表格──例如韻尾、介音的規則都是一張不小的表格)。要「全部背起來」才有辦法去考試。

等等,當然不只是這麼簡單──規則必會有例外。還得特別去背那些例外。

例如,我剛剛說,那張表格是(4X6)+3,為什麼會有那個「+3」?因為韻圖有分一二三四共四個「等」,但唇音齒音喉音另外還有「假」的等,也就是說韻圖上看起來它雖然是寫在四等的地方,但是其實它是三等(之類)的狀況。......

而毫不意外的,考試當然泰半都在考例外。

如果這樣還不夠,你還不能明白何以聲韻學會成為我在中文系修過最痛苦的課,請想像眼前有一張五百字的稿紙,上頭每一格都填滿了字,但字跟字之間是毫無意義的。考試時你必須把這張稿紙上的「所有字」都依照它的位置默寫出來,並且記住「使用這張稿紙的方法」,才有可能會及格。

噢,我還忘了說。要及格的前提是你要會用「國際音標」去拼國語的每一個音,並且對每個音標對應的音種及發音部位都要有概念。例如最簡單的「p」 ,也就是「ㄆ」,它是「雙唇塞音」;「s」,也就是「ㄙ」,是「齒齦清擦音」──是的沒錯,那是另外一張表格了。

修完一整年,我覺得我永遠都忘不了董同龢先生的《漢語音韻學》是綠皮的。




但考試便是考試,再難終究也還有得應付。

一日我去上課,講到「洪音」「細音」分類的原理,M老師問全班:「有誰知道?知道的我給一瓶咖啡!」

自然在如此美好的早晨,大家寧願賭賭運氣保持沉默,於是老師拿起了甫更新過的修課名單打算點人作答。她看著看著,突然湊近盯著單子看了幾秒,接著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緩緩地說:

「我覺得很奇怪,」說著又低頭確認了一次,「這個,這個選課名單上面──」

「怎麼會有一個資工系的同學來修課呢?」

「──黃挺豪,舉手!」




大家都彼此認識,我只得乖乖把手舉起來。

M教授站在臺上,隔著幾排同學看了看我,問道:「你為什麼跑來修這個聲韻學啊?」

我支支吾吾回答,嗯,噢,我雙修中文系。

「喔?你這個資工系的不是在家領股票數鈔票的嗎?來雙修中文系這種系做什麼?」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小聲回答,呃,因為興趣啊。

「喔,因為興趣啊。......」M教授似乎沒想放過我,「那你會不會這題?這個洪音跟細音是怎麼分的?」

我心下慘然,想這真是跑不掉了。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我想是因為響度大小吧,左半部的那兩個響度比較大、右邊的響度比較小,所以叫做「洪音」跟「細音」。

「可以說清楚一點嗎?」

我有點慌了,低頭拚命翻書,好不容易找到,「左邊的那兩個因為舌位比較低,所以響度比較大;右邊的因為舌位比較高,所以響度比較低。......」

「對,沒錯!這個雙修的同學,這杯咖啡給你!」

M教授說著拿出她帶來的紅牌《咖啡老館》拿鐵咖啡(300 ml 鋁箔包)。我坐在後頭,老師要給我東西,我自然得站起身來,走到前面去拿。我站起來一面往走道移動,老師也走了過來把咖啡遞給我──就在我誠惶誠恐接過咖啡之際,坐在一旁的W猝不及防補了一句:

「他超強的啊!」

原本已經走回講臺的M老師轉過頭來問我:「喔?書卷獎嗎?」

我只得把尷尬硬生生吞下去,回答道,呃,沒有啦。......




一年過去,我知道這門課過了,腦裡背誦的千萬張表立時便煙消雲散。唯獨這一幕我記得清楚:接過飲料以後,我回到座位上,渾身不住地顫抖。

長時間螫伏在中文系裡上課的我,被尖銳的問題突然戳刺了一下,別無選擇地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世。(事後U對我說:要是你回答「因為愛」,那你就紅了。)像在夜裡安靜沉睡的貓,突然被刺眼的月光驚醒,不由自主寒毛豎立、尖銳地嘶叫起來。

而聲韻學,真真切切的是,我在中文系修過最痛苦的一門課了。




20051025@ptt2 (#13NGRRUQ)
20140517@書一百 (34)



2014年5月18日 星期日

《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

我不知道在美國讀書的大家,最後離開臺灣前都是怎麼收拾的。

不不,更精確地說是,那些「藏在房間裡遲早會被爸媽發現」的違禁品,最後都是怎麼收拾的。

丟掉嗎?還是送人?




赴美前我花了一兩週的時間將整個書房從頭到腳翻過來,各式大小什物,該丟的丟、該分類的分類、該裝袋的裝袋、該封箱的封箱,每天晚上一回家就是整理。不時怕灰塵滿天飛,把陳年累月的東西從角落取出來前,還得先用濕抹布抹過。抽屜最是可怕,裡面細碎小物極多,每一件都有身世、每一件都有故事,每拿出一件來斟酌要留還是丟都得考慮半天,簡直像一場交情與記憶的大考驗。

而大一時迷過一陣子的轉蛋盒玩,還留有一大箱,放在一口大的塑膠箱子裡好幾年。某一晚我一件件把那些未拆封的玩具取出、放在桌上好好拍照,一樣一樣估價,最後抓了個價格丟到網上去讓人一次帶走。光是這件細活就花了我整兩個晚上,最後被一位賣生物實驗室耗材的業務大叔買走,說要去送給研究生套交情──我在家附近交貨,大叔開著車來,沒收他多少錢。他很熱切,請我上車聊天,我們還真的聊了二十分鐘──我脫口而出「耗材?像是 pipette 嗎?」的時候他很驚訝地對我說「你真的懂耶」──大叔語重心長地說,當年他也是唸到博士啊,但找不到工作,最後只能來當賣耗材的業務。那時再過兩三天我就要上飛機,聽得簡直背脊發涼。

費了好幾晚,我終於把書房大致清理乾淨,要帶的書已經打包、要留在臺灣的書也全都整齊排好,所有文件歸檔,而難以計數的各式小物也差不多分門別類放進抽屜裡了。我看著清爽無比的房間,像遊戲破到最後一關總得打魔王,內心浮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好了。那堆A片怎麼辦?




我即將飛往美國唸書的小腦袋很輕易就可以想像:若我將如此一堆香豔刺激的違禁品藏在書房的某個角落,一旦書房長時間閒置、缺少了活人的保護,那麼當爸媽沒事突發奇想要整理書房或重新安排傢具或粉刷牆壁時,這堆神奇的物品就很有可能暴露它們多年來小心隱藏的身世。此甚不妙。

不說實體A片大抵上還是放在放光碟的布丁桶裡的,遠遠看去毫無反應就是個布丁桶,除非逢年過節待在家裡的兩老閒得發慌突然想找電影來看,翻箱倒櫃之際發現了一桶東西──不不不,此甚不妙。還是及早處理掉的好。

不說那些碟片,家裡還有其他一些更明顯、而且也同樣很不妙的東西。

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三本,一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由真正的女醫師撰寫的《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二是日本 AV 女優穗花寫的《小惡魔教你極致性愛:AV女優才敢講的性愛挑逗術》──這第二本書的書名恥力過強,我根本不敢拿來當標題;三是某次在國際書展入手的《大家來跳脫衣舞 Let's strip!》

如此這般的出版品,或許在比較前衛的家庭裡還是可被接受的(畢竟我都是堂堂正正在書店書展買的啊!),但我也實在不想大費周章對發現這些書的父母解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買(殊不知買書與買A片本質上根本大同小異,大多只是一時衝動),也不想引起長輩任何非常多餘的聯想諸如讀完之後是與誰練習或是誰要跳脫衣舞給誰看等等等等──

所以除了A片以外,這些書必須死。




但丟掉真是太可惜了啊。

《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與《小惡魔教你極致性愛》這兩本書,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女醫師好友T推薦給我的。

T與我是多年前在網路上認識的網友──就是網友,貨真價實的,沒有朋友介紹──某日T在網路上讀到我的文章,覺得很喜歡,便直接在批兔上丟了我水球。我們聊著聊著,覺得很投緣,慢慢變成好朋友。直到現在,我每年回臺灣都還是會抽空與T吃飯。

2007 年是我的大關卡,我與T差不多在同一個時期都度過一段辛苦日子。我知道我們有各自的功課要做,我覺得艱難時便會找T說說我的事,那時T還單身,也會對我說說她的。

T比我稍長幾歲,我們對生活及感情都有一種隱微的潔癖,旁人覺得我們麻煩但我們覺得別人隨便。說起各種約會的事情,我們會一起說很賤的話。說到男人如何賤,而我們自己又是如何犯賤,每次說完都覺得很爽。雖然那些賤與犯賤根本像藤蔓一樣糾纏得太深太緊永遠解不開,但在對彼此噴完一串嘴賤的苦水之後,我似乎又能重新相信自己會好的。

在那段輕微壞掉、而我們會彼此回報約會戰況與大小戰功的時期裡,T與我甚至約定,誰先達陣,要請吃飯。




說到A片,處理方式倒是很簡單。一桶一桶的碟片,隨便分送出去,隨便的人都願意收(真的!),三兩下就解決了。

(我本來很擔心那些收容了我的片子的朋友們從此對我的觀感一落千丈,心想矮額這傢伙的私人生活真是驚世駭俗啊──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好。看來我太低估我親愛的朋友們了。就這一點來說,世界還是很光明很有希望的啊。)

但我對書的感情深些,不想隨便送掉,想送給真正會用到的朋友。

上飛機前兩天,我抓緊時間搭高鐵去找了S。S是我高中時的死黨,我們一起瘋過社團,他是社長而我幫忙辦活動,把原本不怎麼起眼的社團拉起一個小高潮──那被我私心列為高中生涯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S很瘋,比我瘋得多,常常動不動就有古怪瘋狂的念頭,並且很認真地去實踐它們。有次我與女友和他以及他老婆去旅行,本來開車要去福壽山農場,開到半路,S突然一時興起,說想下去看看水庫,便臨時起意多開了一兩小時的山路下去看水庫。到了水庫門口,怎麼可能進得去?S想也不想,拿起一頂老婆父親留在車上的臺電的帽子就下車去找警衛搭訕──我在車上嚇得魂都飛了,那不是普通的警衛啊是警察,是真正的警察!

但竟然成了。竟然還真的讓我們進去了。我們晃了晃,看了圈水庫才掉頭繼續回我們的福壽山農場。

S騎著一臺重型機車、在做啤酒的工廠上班。剛搬新家時,他堅持家裡不裝電視也不裝網路,是以我們一群朋友去他家玩就只能打 Board Game ── 就真的只能打 Board Game ──S說,在家就是要好好休息啊,好好跟家人相處啊,整天看電視上網要幹嘛。

赴美前我趕著去找S,是請託他一些事情,順便也與他和他老婆吃一頓晚餐。出門前我靈光一閃,欸,這不就有個現成的朋友,既用得到這兩本書,又對我而言情深義重、有特殊意義嗎?

我便拿了個紙袋,把書裝好,特地用高鐵拎過去了。

當晚見到他們,我先把拜託他們的事情交代好,連聲道謝後,順勢從背包裡把這紙袋拿出來,遞給S。我說:我要走啦,這兩本書我不能放在家裡,你們肯定用得到,就送給你們吧!

兩人不明所以,打開紙袋來看,看完都笑了。這時我補上一句:是女醫師本人強力推薦的!

S以詭異的笑臉對著老婆說,欸欸妳就收下吧;S的老婆也真是了不起的女性,非常配合地說好啊嘿嘿──咦,不過怎麼是半透明的袋子,這樣待會回老家會被爸媽看見欸。

我哈哈大笑,說祝妳們早生貴子啦!

那時他們還沒有真正宴客。房子買了、也住在一起。作為多年的好友,說這話時我非常非常真心。




關於女醫師大姐姐T,她的那段陰鬱與迷障掙扎的時光最後差不多是這樣落幕的:

某一天夜裡,T打電話來對我報告最新戰況:說有個很不錯的男孩約了她一起吃火鍋。我興奮地追問男孩的各種細節,覺得各方面都很優質,最後還半開玩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火鍋男」。

──我甚至還來不及去美國,火鍋男就把T娶回家了。

婚禮迎娶的那天──不是宴客,是迎娶的那天──T從新房裡打電話給我,對我說,她已經結完婚、換下禮服、卸好妝、洗好澡、在吃蘋果了!

我大笑著對電話罵了「幹」。

T是我所有的好友中第一個結婚的,我對電話大喊:太太恭喜啦!

──妳從今天開始就是人妻女醫師了!

T幸福無敵地炫耀給我聽,說明天她才要與老公去一起登記──而明天,正好就是她與「火鍋男」第一次見面吃火鍋的紀念日。

我開心極了,對著電話大笑:真是太囂張了妳!兩年前還是「火鍋男」的傢伙現在竟然是妳老公了!

婚後不久,T便向我推薦了這兩本書。 說跟其他性愛書比起來,這兩本寫得有意思多了──她以女醫師的身分掛保證。

那時我其實不知道讀完可以找誰練習(呃,好吧,這不全是實話),但既然是專業醫師又是好姐妹的推薦,我立刻乖乖買了。




我感到幸運,多年來好友們沒有被我的個性嚇跑(而我想他們也同樣感到幸運我沒被他們嚇跑)。這幾年來,每年回臺灣,我都會與怪怪的S吃飯,與美麗人妻女醫師T也是。

看來瘋瘋癲癲但其實腦子挺清楚的S,在我去了美國以後,公開宴客,大方把那個了不起的女人迎回家當老婆。

2013 年冬天,我回臺灣過聖誕。

我抵達臺北的隔天,好友A交往多年的前女友竟傳來自殺的噩耗。

收到消息當晚,我在計程車上想到S,想到他瘋瘋癲癲卻愛把話說得頭頭是道,想到他了不起的妻子,想到S與A也是多年的死黨。便撥電話給他。

接起來是S的聲音。我說:欸,你聽說A他前女友的事了嗎?

S說不知道。我嘆口氣,大致對他說了。

S聽完說好,那我知道了,有機會我會帶他出去走走。(此言不假,他們後來去了北海岸十八王公廟吃肉粽,吹了一整晚的海風。)

傷心的事說完,我隨口問起S的妻子:欸,你老婆最近好嗎?

S突然遲疑了一下,說,嗯──拉長尾音的那種「嗯」──

她啊,她懷孕了。

什麼?懷孕了?幾個月了?

──呃,四個多月。

我哀傷的情緒一掃而空,瞬間就罵了髒話:什麼?懷孕四個月了沒跟我們講?

(這時計程車司機忍不住噗哧地笑出來。)

S不太好意思地說,哎呀,那個,她想低調一點嘛。......

好好好,低調低調,預產期什麼時候?

S說是四月(所以是牡羊寶寶)。

──你他媽的要當爸爸了!




很久以後──好像是我結束假期、返回美國以後──我才想起自己送過S那本《女醫師教你真正愉悅的性愛》。

這兩本書究竟有沒有用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說要低調的S在四月的某一日,在臉書上貼了一張非常非常可愛的嬰兒的照片。

嬰兒睜大了漂亮的眼睛看鏡頭,對於父執輩的我們所承受過的寂寞與疼痛一無所知。

有一瞬間我很不可思議地想著:

就算是那幾本書、那幾桶A片丟在家裡被發現,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對吧?




20140516@書一百 (33)



2014年5月17日 星期六

《幸運兒》

寫過許多蘇蘭老師的事,但其實中間有約莫十年的時間我們是斷了音訊的。

小學時,因緣際會下隨著老師學了將近四年的即席演講與朗誦,最後拿了個臺北市國語文競賽即席演講組的季軍(我還記得抽到的題目是「我最感謝的人」──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上臺竟然說「對於這個題目,我有十足的把握」,接著講了我父親的故事),拿獎以後,集訓結束、老師的社團我也就慢慢不再去了。

後來弟弟也跟著蘇蘭老師學演講,國中時我還回去過幾次,但課業越來越忙,與過去的線索像沙灘上的足跡,慢慢就被時間洗去了。

國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三年,再次偶遇已是近十年後的事。




2005 年九月,大三剛開學,我過幾天要去戲劇院看幾米《幸運兒》的舞台劇。很喜歡幾米的我早早興奮買了票,剛好在網路上看到這場《幸運兒》有舉行一次演前的免費舞臺導覽,由實際參與戲劇製作的老師們對舞臺燈光等進行解說。既然是免費的,我便拖著當時的女友報名了。

那日是週六,一早十點我們約在中正紀念堂站碰面,隨後就鑽進國家戲劇院裡。

一推門進去,偌大的劇場空蕩蕩的,平日總是由企業贊助票或藝界大老佔據的前三排,零零散散佈著十來著人,多是學生樣貌。我們入場稍晚,導覽已經開始,便趕緊在右側的邊上坐下。

導覽的內容大抵分為音樂、舞臺與燈光設計三部份,分別由陳建騏、王孟超、車克謙三位老師負責。我有一點點素人的劇場經驗,聽得興味盎然。講解完畢、到實際登上舞臺去近距離看佈景之前有個提問時間,一個非常標準、清晰、嘹亮的女聲從左方傳來,用詞精準地問了幾個關於音效和音樂的問題。我一聽這聲音,心下大驚:

──這不是蘇蘭老師嗎?

小學時整整四年,從自然課(很奇妙,這其實也是蘇蘭老師的科任專業)、社團演講課、到即席演講與朗誦的集訓,這聲音我絕不會認錯。正是這個聲音嚴厲地斥罵過我、正是這個聲音一步步教導我如何準備即席演講,正是這個聲音教我明白我所擁有的表達與說服的天賦。

竟然在這只有十幾人的舞臺導覽上遇到了。




老師與我印象中的樣子如出一轍,強勢而漂亮。好看的連身洋裝、撲鼻的香水、又大又亮的耳環──S還注意到老師左右兩雙鞋是不同的顏色──甚至連五官也是我記憶裡的樣子,歲月什麼都沒有帶走。

發問時間結束,觀眾們上舞臺去就近看佈景。蘇蘭老師一如昔日,風風火火領著一班學生在舞臺上鑽前鑽後,還拉著解說的老師們不斷發問。結束後,我與S先退出來,在劇場門口寫問卷,蘇蘭老師一出來我立刻迎上前去問她:

請問是蘇蘭老師嗎?

老師立時轉頭看我,火眼金睛打量了我一身,接著簡單地說「是」 ,我笑了,對老師說,「老師,我是黃挺豪!」

儘管是十年後,老師仍記得我。老師開朗地笑起來,對一旁的學生介紹:這是你們挺豪學長,是民生國小最後一個單獨一人上臺代表畢業生致詞的人!說他弟弟也很優秀,一家兩兄弟都很棒。老師拉著我的手問:你怎麼會來?

我笑笑說,上大學以後養成了看舞臺劇的習慣。這次有導覽就來看看。

老師認真地回答我,說她更喜歡看電影、近年也開始寫影評,畢竟電影的成本高、也更精緻些──老師一開口便停不下來,一路劈哩啪啦說她今天的行程:早上看導覽、下午到敦南誠品去聽藍祖蔚說澳洲電影節、晚上還要去看什麼什麼,說她今天來看這導覽是要在九月 21 號去對岸說給中國的老師們聽,還有,她現在也在《人間福報》寫專欄,說著立刻抽出一疊紙稿遞給我,這是上週的影評專欄、這是這週的,還有還有,這是下午澳洲電影節的簡章。──

我安靜地笑著聽,完全插不上話,卻非常開心。老師的活力更勝昔日、老師記得我,而我們都正過著一種我們所喜歡的生活。




聊到一個段落,問卷被收走,一夥人被請出二樓大廳,回到戲劇院一樓的地面層。老師連珠炮似地與我說完話,一轉眼又風風火火拉著她的一雙兒女跑去櫃檯買戲票去了。

我接著便與S解釋著蘇蘭是誰,以及我昔時學演講和朗誦的往事。繞了繞,走到門口,又碰到正在排隊買票的老師,老師單刀直入地問:「這是妳女朋友?」

我笑著說對。老師不忘幫我宣傳,要S「好好抓住」我。我聽得挺不好意思的,再次與老師道別,臨走時我聽見老師對一旁同是民生國小的老師說:他就是黃挺豪啊,當年民生國小的那個黃挺豪!




下午S另外有事,我便獨自去國立藝術教育館看「玩劇團」的舞臺劇《女子結未婚》。劇本是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的得獎作,是一次免費的演出。

我約莫一點五十分到場,在外頭等著進場時突然被個陌生女孩叫住,問我早上是不是有去《幸運兒》 的舞臺導覽,我是說啊。她笑笑說:我是早上導覽結束之後跟你收問卷的義工!

我們笑著聊了幾句以後門就開了,觀眾魚貫進場。

教育藝術館的劇場不大,只能容納約五百人;這場戲的觀眾也不多,大約只有六七成滿。場地的舞臺過淺,收音不佳、音響也不好。如今回想起來剛進場的時候我非常失望,心想這真是個適合的場地嗎?

但這齣戲,是大學看了這麼多舞臺劇之後,少數至今仍留在我心裡的好劇本。

我記得自己坐在黑呼呼的臺下,一開始有些煩躁,腳下好像還不知道踩到了誰的外套,怎麼坐都不舒服,還有親友團帶來的小孩子很吵──接著臺上燈亮,第一幕開始,我完全被吸引住,再也想不起後來臺下發生什麼事了。

戲裡有一個童話故事:

在太陽落下的西方,有一座巨大的城堡,裡頭沉睡了一位被惡魔詛咒的王子。他將永遠永遠沉睡,直到命中註定的公主前來吻她。

在太陽升起的東方,有一位公主出發了。她踏上了漫長的旅程,這趟旅程極其艱辛,必須耗費一生所有的時間與精力來完成──但儘管如此,公主還是出發了,為了追求幸福而出發了。

公主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抵達王子的城堡,眼前的城堡裡頭就沉睡著她此生最重要的人──

此時惡魔現身了,對公主說:

「只有永恆幸福的吻可以喚醒他。如果在王子醒來之後,妳無法給他永恆的幸福,那麼,妳也將陷入沉睡之中。」

──你會怎麼決定呢。




當晚我懷著輕微的散場憂鬱跑去書店,在偌大的三民書局裡把幾米《微笑的魚》與《幸運兒》都仔細重讀了一次。

我想起老師說,她喜歡電影比舞臺劇多些,電影的預算高、手法多,還是精彩而有深度一些──但我是鑽牛角尖的個性:越是明白什麼對你是難的,越是要你以難的方式去完成。我也相信,那些你努力試著隱藏、極力對內心說謊、被揪住了卻還是矢口否認的破綻,比起其他任何一切偽裝,都要更能說明你是誰;而優點與缺點常常也是同一件事。

──我喜歡劇場、喜歡舞臺,正因它無法以任何形式重來。

面對臺下滿場的觀眾,演員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對他們演出,出了錯無法剪掉重拍、演得荒腔走板儘管退票也於事無補。這是劇場的詛咒也是劇場的魔魅:她是活生生的。角色僅於此時此刻此地活著,活在這些觀眾眼前、活在這個劇場之內。

而下一刻就要死去。

幾米的繪本《幸運兒》,說的是天賦、祝福與期待,如何成為詛咒的故事;

《女子結未婚》說的是一個解構幸福、將幸福的童話照進世界的因陀羅網中,殊相紛呈的故事──公主深信城堡裡有王子、並前去救他,但王子真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嗎?她能給予那個恆常幸福的承諾嗎?當公主明白喚醒王子的條件時,她會怎麼做?而王子呢?王子若醒來之後發現公主沉睡了又該怎麼辦?

戲的最後,魔王現出真身,大笑著說:我的名字,就叫「幸福」。

那時的我正年輕,命運在那一日以一連串微小的諭示將我裹住,隱隱約約對我展示了什麼。只是那時我還看不懂。

這是 2005 年的九月三日星期六。這一天,睽違了十年後,我再次遇見了蘇蘭老師。

關於人之信念的不可依恃、關於命運的無機性、關於世界的破綻與掩飾其上的謊言,在那天小小的重逢中安靜地埋了芽。
 
現在我已經知道的。下一次與老師再見面是五年後,我會帶著另一個女孩去見她。

那是 2010 年的九月,美麗懾人的蘇蘭老師已屆癌末。

看著老師的光頭宛如老尼,我會打起精神,上去用力抱抱她。




親愛的老師,這真是好難好難的一課啊。




20050904@ptt2 (#136Soyah)
20140515@書一百 (32)



2014年5月16日 星期五

〈一棵開花的樹〉

CMU 作為一所各種意義上非典型的美國大學,有一項(可能是最接近美國大學文化的)奇妙的傳統:漆籬笆("The Fence",有定冠詞、還要大寫的)。

校園正中央,介於國旗旗杆與圖書館中間的大草地前,有條寬大的步道,步道旁立著一道不長不短的矮籬笆。籬笆的高度約與腰同高,由六根粗壯的短柱構成,相鄰的短柱間各串著兩根橫亙的橫木,如此構成一道看來不太起眼的籬笆。

遠遠看過去也看不清是什麼材質,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籬笆的外型有些特異。短柱圓圓胖胖的,而橫柱的下擺部份則隱隱約約起了毛邊。

CMU 的官網上對於這道籬笆的敘述是這樣的:

The Fence 是學生團體的告示板,座落於 the Cut(Forbes Avenue 與圖書館間的草地)。要漆 Fence 就得整個全部都漆,並在午夜以後、日出以前完成。學生必須在夜裡漆好 Fence,並守護 Fence 直到天亮。

有人告訴過我,CMU 的這道籬笆曾是金氏世界紀錄上被漆過最多次的東西,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這道籬笆──也有人說這是「圍牆」,但它根本不是牆啊──最遲每兩三天就會換一次顏色,有時是兄弟會與宿舍的主題、有時是社團宣傳、有時是什麼節慶、也有歡迎新生的,雖然是個矮矮的籬笆,但作為一個展示品,確實也體現了告示板的功能。

網路上找得到幾張把 CMU Fence 厚重的油漆切開的照片,像是一層層五顏六色的皮被剝下來,非常有意思。而短柱之所以圓圓胖胖的,正是因為漆得太多次,本來的稜角全被油漆糊過,慢慢就圓了(真有啟發性);而橫木下方的毛邊,則是未乾的油漆滴下來,經年累月就成了不規則的毛邊。

雖說是午夜才可以開始漆,但由於佔領籬笆這檔事也沒有一個公開的日程表可以填,如果沒有安排好,兩群人都在午夜興沖沖去了,發現竟然大家都挑在同一天,豈不是要以互相潑漆收尾──所以到了後來,逐漸變成夜裡要漆籬笆的學生們,會從白天就開先佔領籬笆,擺出桌椅電腦不說,還有用帳篷的,以免晚上兩幫人還得打一架定輸贏。

畢業將近,幾個臺灣同學約大家去漆籬笆。我於是在辦公室寫稿到一點多,踏著夜色去了。




CMU 的夜晚雖然黑,但這學校其實是沒有黑夜的。又或者時時都是黑夜。

CMU 不可思議的校訓(motto)是「心繫工作」── My heart is in the work. ──親愛的創辦人鋼鐵大王安德魯卡內基先生說的。校園有每天 24 小時的校車接送、24 小時的供電供水(廢話)、辦公室是 24 小時開、連健身房都開到凌晨。清晨五六點的小校車(白天是大校車)有時還會滿。

有時我甚至會覺得 CMU 這座小城是為了戰鬥而生的。
 
我到場時上色已差不多完成,照往例是以國旗紅藍白三色為主色、在六根主柱上依序寫了「TAIWAN」字樣的 Fence。我並不打算真的下場去塗鴉,只是過來看看;而如果大家真的打算守 Fence 到天亮的話,我也可以貢獻一兩個小時。

現場約莫十幾個人,大家精神都有些萎靡。原來大夥兒九點多看情勢差不多就提前開始漆,漆到凌晨兩點,早就精神渙散了。此際 Fence 的主體已大致漆完,大家前前後後拿著黃漆白漆在 Fence 上寫字畫畫,有寫男女朋友名字的、有寫科系名稱的、有畫愛因斯坦的(為什麼)、有寫學運標語與太陽花的。我既然沒有要漆什麼字,就隨意在一旁晃晃、與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我在微冷的夜裡抓住落單的U,問她是不是也是下週要走。U說是啊,下週一先去加州玩一下,然後就回臺灣了。

──然後妳就要畢業了對吧?

U說對。但應該會繼續在同個學校讀研究所。




U與其他老屁股不同,U是堂堂正正的大學四年級學生。在臺灣唸大學,因著一個交換項目來到 CMU,只待一學期、修三門課就走。

她是貨真價實的「畢業生」,真正的大學、真正的學生,真正的要畢業了。

我問她,那有考慮接著來美國讀書嗎?U說不用了不用了,CMU 這裡好崩潰,功課又重又多。(這時我不禁想起前幾天正好有個新聞,說 CMU 是全美功課最多的學校──我倒是毫不懷疑。)而且U的英文並不好,來這裡感覺壓力很大。

我笑笑說,是,這裡是很崩潰沒錯哈哈哈。而且這裡的學生很誇張,不管再怎麼不合理的作業,全班總有一兩個人可以非常完美地做完──

U說,對,然後老師就會覺得,噢,原來學生還沒有到極限啊!

說完我也笑了,接著老調重彈似地問她:噢,那妳也有一個書的故事嗎?

U說,書的故事啊,呃,這個,這個好難。讓我想一想。......

此時對我說過《擊壤歌》故事的J也來了,一起加入想故事的行列。我笑笑說,J妳沒關係,妳捐獻過一個很棒的了。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我又在 Fence 前前後後拍了幾張照片,看著C用黃色油漆完成了很不錯的愛因斯坦吐舌像(還是對著手機上的圖片畫的),也斷斷續續與幾個朋友閒聊。繞回U這邊,U從沉思的表情裡抬臉看我,對我說:

那如果是一群人交換書的故事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我睜大了眼睛,腦子裡想到的是《華氏451度》。每個角色負擔一本書,最後進而成為一本書。

U吸了一口氣,在微冷的夜裡顯得單薄。她搓搓手,環抱住自己,把自己抱成一團,開始說她的故事:

U一路都是讀臺南的長榮中學,國中是,高中也是。初入高一時,雖是直升班,但班上同學大多都彼此不熟,也說不太上話。

而那時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U與幾個朋友開始互相交換書。

我問U,都是什麼書呢?

U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一開始都是一些奇幻小說啊,不是什麼特別入流或高檔的文學書啦,一開始就是你借給我我借給你,彼此都覺得很不錯,下次換我借另外一本給你,然後另外一個同學看到了也想讀,所以就借給她,如此往往返返,一群朋友逐漸熟起來、有了共同的話題,慢慢就變成一群會互相交換書的朋友。

我說,這很酷啊!高中生大家不都是透過什麼上課啊補習啊運動會啊才變熟的,透過讀書會來變熟很酷。

後來,高中國文課上到了席慕蓉的詩,〈一棵開花的樹〉

U用的詞是「契機」,那是一個契機。這群朋友就開始學著寫詩。

──妳是說,一群人就開始寫詩,寫新詩?

U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對啊,寫新詩。那時無名小站正興盛,大夥兒甚至還開了一個部落格,設定了共同作者,分享彼此創作的新詩。

──簡單的說,妳們結成了一個詩社?

U說是啊,不覺得高中的生活很幸福嗎。所有的事情都是規定好的,只要讀書、考試、上課、下課就好了,其實生活中有很多空閒的時間。

這時我打斷她說,可是高中壓力畢竟是很大的啊。要考大學耶。

U不以為然,說高中啊,人家不會要你做什麼重要的人生決定,當一個學生、沒有工作、待在家裡,乖乖的就好了,大家不會覺得你很奇怪,你也沒有什麼責任。大學或畢業以後就不是這樣了。

好吧我說。U接著說下去,說那時她還是個文藝少女──說到這裡我們都笑了,文藝什麼什麼的好像都勾到我們心裡一個奇妙的小傷疤──是高中校刊社的副社長──我再次打斷她,校刊社?副社長?那妳聽過《建中青年》嗎?

U搖搖頭說沒有。後來因為校刊社的緣故,還認識了鄰近處別校的同學,別校的同學聽說他們有一個部落格、有一群寫詩的人,也說想加入;而在校內也因著各種關係而吸引了幾個別班的同學一起。

我忍不住打斷她,我說,等一下等一下。

妳是說,高一的時候因為大家彼此不熟,一群人開始交換書,最後演變了一個跨班級、跨學校、有部落格、還寫新詩的學生團體?

U笑著說講起來好像真的很了不起欸。後來他們一直有寫詩,而高中的國文老師知道他們這群人有在創作,定期會看看他們寫的詩,幫忙給一些意見。U說,你知道啊,高中生嘛寫詩就是很做作,有時根本不懂卻還是硬要斷句、硬要換行,或是寫一些無病呻吟的句子,覺得這樣很文藝──這種時候老師就會給一些意見。

U說,老師大概覺得班上這群人比較有感覺吧。「我覺得寫詩就是一種感覺。」

我愣了一下,說真沒想到今天凌晨兩點多會在匹茲堡的 The Fence 旁邊聽到「我覺得寫詩就是一種感覺」這句話,我聽得都要哭了。

U說真的嗎哈哈哈好像真是很了不起。

後來U上了一所純理工、沒有中文系的大學,也因著比較忙碌的緣故就漸漸沒有跟這群人連絡了。但大二時他們幾個人竟然還發了一份詩刊,印了好幾份,特地到學校裡拿給她,請她幫忙發放。

我說,也就是說,你們一群人從高一交換書開始,建立了一個跨班級跨學校的詩社,大家寫詩,最後還發表了詩刊?

U說對啊。欸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想著,是啊,大二確實是很久以前了。約莫過了五秒才反應過來,破口罵了髒話,欸欸欸,我還想說對啊大二是很久以前了──

屁勒,妳才大四耶!




後來大夥兒忙到三點左右就準備撤退了。若臺灣 Fence 真在我們離開以後、天亮以前被誰破壞,那對方也未免太處心積慮了──不開玩笑,這件事確實發生過。去年 2013 年畢業前夕,臺灣同學也揪團來漆了 Fence,隔天臺灣島的塗鴉旁被寫上「中國」兩個字,本來的「臺灣」兩個字還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這不是小學生等級的惡作劇嗎?──

不過大家都累了,經過一番討論,決定把四桶油漆先存放在我的研究室,要是隔天 Fence 被破壞,還有油漆可以補救。

主辦人T總共花了兩百二十幾塊美金買油漆,紅藍白色三桶,黃黑各一桶,結果根本太多、完全用不完,四桶油漆幾乎是全新的,提起來很沉。我們幾個把油漆提回我辦公室,由另一個同學開車來載我們回家。到家已是凌晨三點多。

睡前我想起幾年前我讀到《商業週刊》上關於世足賽為象牙海岸的內戰帶來和平契機的報導,說原本內戰中對立的雙方不但停戰觀賽,最後甚至簽訂了和平協議。2007 年,總統甚至將非洲國家盃的預賽移師到北方反叛軍的首都舉行,而南方政府軍也受邀觀賽。

那時我不由自主地在板上寫:

「親愛的,讀完這則新聞的瞬間,我突然體切地感知到了寫作者的寂寞:一本小說,或一首詩,永遠也無法像那樣清晰而明確地停下──即使只是一天也好──任何一場戰爭。」

睡前我突然想到這件小事。

──如果一首詩可以成為一個詩社,那麼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後記】

U把文章給朋友看,朋友說,他覺得那時交換書的氣氛比較像是分贓毒品,然後等上課的時候再偷偷吸食。




20140514@書一百 (31)



2014年5月14日 星期三

《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Q週四要走,我卻直到週二才認識她。




平日我總在系館工作到九點多,然後與住同棟公寓的Y走二十分鐘的夜路回家。

週二有門課要期末報告,週一我得熬夜,我便去Y的辦公室對他說:欸我今天得晚點走,看來會搭十一點的校車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吧。通常很早睡的Y點點頭說好。

回到電腦前,與Y同辦公室的Q在線上問我:你是說你要搭十一點的校車回去嗎?

我說是啊,怎麼?

Q說,她沒待過這麼晚,問我待會可否一起去搭校車。

當然好。待會見。




Q是來自中國西安的博士生,行將畢業,來匹茲堡短期訪問三個月。系上給她分派了一個臨時的座位,就在Y的辦公室裡。之前雖然與Q打過幾次招呼、說過幾次話,但從未真正好好聊過,揮揮手說說嗨就過去了。

十一點要到,我收拾好東西去找她,一起走去搭校車。

我問她,平常不是都很早走?怎麼今天待到這麼晚?

Q說,我週四一早的飛機要回國啦,事情很多,得趕著做完。

我心中一愣,竟然連話都沒有好好說過幾句,轉眼就要走了。

Q是週四早上九點的飛機。我說,那至少走之前一起吃個飯吧,叫上幾個同學一起。Q笑著說,當然好。

跳上校車已經是十一點,在搖搖晃晃的車裡我問她回國後怎麼安排。Q眼睛發亮地大笑,與我說了她瘋狂的行程:幾小時的飛機先去哪裡、再轉機飛十幾個小時去哪裡,待完六個小時後又要接著搭十四小時的火車,一下車,完全沒得休息,就要立刻去參加一個極為重要的聚會──我打斷她說等等等等,這樣妳幾乎是兩天都在趕車趕飛機,完全沒洗澡,蓬頭垢面的就去見人了?Q笑得更大聲,說對啊至少讓我找個廁所洗洗頭髮什麼的哈哈,她說,她會在包裡帶好連身裙和鞋子,到時候一下車就找地方換上。

──欸,沒問題的,以前好幾次都這樣。

說得盡興,我追問起她的其他故事,於是Q一面興奮地大笑,一面對我說了一個精采絕倫、如夢似幻的故事。我聽過的故事也夠多了──多到光是關於「書」,我就能連續一百天、每天不間斷地說一個故事──但Q說給我聽的故事還是把我嚇到了。那是一個極好極美,關於沙灘與日出、關於人的際遇、關於偶然與巧合,不可思議的瘋狂故事。

我聽完心想:天哪,太可惜了,這麼晚認識這個人!

故事說完Q剛好要下車,我們約好隔天要一起午餐。回家在線上我跟她說,欸,既然妳要走了,跟我說個書的故事吧。

Q竟然說好。「明天跟你講對於我影響最大的書吧。」




週二我傍晚要上臺報告,實驗卻還沒有做完,早早起床做數據分析。到了中午我去找Q,說我事情太多,可能得吃離學校近一點的。

Q說什麼都好啊。她平常很少在外面吃的,不然就都是亂吃。我想想說,那去吃餐車吧。

我們買了盒飯,在校園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我問她在中國的研究、以及是不是要開始找工作了,Q說是啊,在國內的時候壓力還是大些,在匹茲堡這邊當幾個月的短期訪問學者比較自由,國內要做項目、要發論文、要帶人,還要跟公司合作,千頭萬緒的很多事情。說到唸博士班的艱辛,說到嘗試各種方法都失敗的崩潰感──這我深有同感──我便接著說了我花費半年的時間換老闆、一開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慘況,以及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的迷惘。Q說,真是很崩潰,但那些崩潰的事情回頭看起來都是最珍貴的。早一點崩潰過,以後會變得堅強。

我們還說到出國旅行,Q笑著說第一次出國,到了機場完全沒有人會講中文,整個慌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遇到一個講中文的大叔叫好了車,便讓她一起搭去預訂的旅館──我笑著說,現在旅行都成了習慣了啊──Q說對對對,現在她在飛機上火車上還是等車的時候,都已經習慣寫論文、寫 review、寫程式做研究,還有一次在飛機上啪啪啪就寫好一篇論文,下了飛機就上傳──我問她,但飛機上很窄啊,這樣打起字來不是很不方便?Q笑說對啊,但多旅行就會習慣了。

我們甚至說到遠距離戀愛,說到遠距離戀愛的好處與壞處,還有是不是很艱難。我說了許多自己的事,她也說了一些她的。我說,尤其在這裡唸博士,冬天外面是迷茫的大雪,研究上又嘗試什麼都不順利,確實會有「為什麼晚上回家不能抱女朋友睡覺」的念頭,沒有調適好的話,很容易吵架。

Q說是啊,她剛開始讀博士的第一年,覺得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很迷茫。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心裡很不踏實。

而那時她讀到了一本書:

「村上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我當下愣住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問她:妳是說,村上春樹那本講慢跑的書嗎?

Q說,對啊,就是那本。我心想,天哪,怎麼這麼晚才跟妳第一次吃飯!

村上春樹這本談慢跑的書,在臺灣的譯名是《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2008 年由時報出版,由臺灣村上招牌代言人的賴明珠翻譯。

我是來美國的第二年開始讀這本書的。那時有個朋友推薦我讀,說裡頭有很值得看的部分,我對於出版品的腦波極弱,朋友推薦我便乖乖下單。

村上春樹作為一位享譽世界的小說作家,同時也是一位馬拉松跑者。當時的我,像是被困在匹茲堡冬天一場無盡的大雪中,對研究生涯有許多無解的迷惘;而生活又像是陷在泥沼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方法脫身。

在這樣的時光裡,我讀到村上寫的,一個寫作者的工作,便是將人性裡的「毒素」挖掘、展示出來,而對於從事這樣的工作,他想不到比強化自己的基礎體能更有效的方法了。

村上說的十分具體。說有些作家在年輕時靠著才華與體力,寫出非常驚人的作品;但隨著年紀老去,也就只能寫出像把東西翻過來翻過去的小說了。雖然那之中也確實有種頹廢如秋天的姿態,但裡頭的生命力,確確實實地衰竭了。

村上還說,他訪問過一位職業跑者,問他每天出門時是否都有「實在不想跑」的念頭。對方以「這是什麼笨問題」的眼神看著他回答:當然有啊!村上寫道:聽完以後覺得很安心。

我一向自詡有個強悍的靈魂(落筆寫成字讀來真是恬不知恥),得以細膩地感受、周慮地思考、殘忍地決斷、溫柔地包容,是以那時困在冰天雪地的大雪城裡,我不明白何以世界總是講一個如此現實的道理,其中只有積極消極、只有成功失敗、其餘我所關切的:人的感受、人的想法、人的證成,在這架構裡似乎宛如鬼魅,全不存在;而我則像是這城裡唯一有陰陽眼的末世人,在無人在乎的街道上喊著鬼魅的名字。

我知道我的靈魂有用,但是如何、以及在哪裡,我茫然無知,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村上原來在那麼早以前就說過這個故事了。只是我沒有聽過,或者沒有聽進去。他 30 歲開始寫作、33 歲開始練跑。村上說,除了基礎體能以外,他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了。

在那場雪永遠也下不完的冬天裡我讀到了這本書,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不想過度戲劇化地說,因為這本書的激勵如何如何而我重新開始運動──但我來美國的第二年,秋天的那個學期,我重新回到健身房開始跑步。學期開始、直到聖誕節回臺灣以前,我瘦了十公斤。




Q笑著說,那是她讀博士的第一年,不知怎麼就讀到這本書。開始練跑。

我問她,是朋友推薦的嗎?

Q說不是,就是莫名其妙看到的。

後來Q跑得上心了,她說她以前體育極差,跑步永遠都是全班最後一名。但博士的第一年像困在深深的迷茫裡走不出來,遇到這本書,於是開始練跑。

三年過去,現在的Q,「每一天」都跑五千公尺。

我說,每天跑步很難啊,尤其唸博士班有很多事情是妳無法決定的。像是論文要截稿、像是你要旅行去開會、像是突然有什麼東西要交。去年夏天我試過每天都上健身房,試了一兩個月,最後還是放棄了。生活裡不可控制的事太多了。

Q笑著說:那我就不吃晚飯。

我說,這我做不到,太驚人了。 寫論文都很崩潰了還不吃晚飯,好可怕。

Q說,唸博士班有各式各樣崩潰的事情啊,那至少身體要強壯一點。她說,「像我就是比較笨」──像村上春樹說的,說他自己不是一個優秀的跑者,但肯定是一個強壯的跑者──所以需要比較努力,把身體練好。

Q說到這裡大笑了,說很多女孩子都怕胖啊,但怕什麼啊就是要吃啊要運動啊,哪裡還管怕胖啊!

我也笑了,對他說村上那本書我讀過,裡頭還抱怨日本的馬拉松為什麼事前要先報名好,美國的現場去報名就可以了。Q說對對對,就是那本。

我說,博士班──尤其是美國前段學校的博士班吧──在這裡,「社會支持」(social support)是一種很稀有的資源,因為大家都非常非常忙,而且或許大家也都有各自崩潰的事情要面對,沒有人有那麼多時間和精神陪你。

Q點頭稱是,說即使像在國內的時候,遇到崩潰的事情,其實也要朋友家人戀人好好的花一段時間陪才能慢慢復原,如果沒有人能夠陪著的話,有時真是很困難,更不用說在國外大家都沒有時間的環境了。

所以至少身體就要好一點吧。哈哈哈。

我也跟著笑了,我說,是啊。村上那本跑步的書,對我來說也有很重要的意義。




當天回家,我在書櫃裡翻找,果然,還在,沒有被我當成禮物寄給哪個朋友──正體中文版的《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就在我匹茲堡的書櫃裡。

我把書拿起來翻一翻,重讀了幾個重要的段落。隔天便是Q在匹茲堡的最後一天,我決定把這本書送給她。

Q說,最後一天她會先去匹茲堡的安迪沃荷美術館逛逛,而這天我也有許多雜務,不一定會碰上一面,於是下午我到學校時,便先把書用信封包好放在她桌上,裡頭用我的名片寫了一張短箋,祝她一路順風。

下午與老闆開會,接著朋友的一群高中同學來訪,晚餐時又陪著另一個同學去與酒會上新認識的臺灣朋友吃飯,一路到八點都沒有靜下來坐坐。回到學校,去Y與Q的辦公室看了一下,坐著聊了會天,看到那本書還放在桌上,心裡盤算著要是帥氣十足的Q最後一天真的就不來學校、連桌上放的這些東西都不回來拿就風塵僕僕回國了,那該怎麼辦?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後沒多久,Y在網路上叫我,說Q來了,快來快來。

我跑過去,Q正從信封裡把書取出來翻,看到我馬上笑著跟我說謝謝,我笑說欸妳應該沒有繁體版的吧?她說沒有啊當然是簡體的。

我說那這本就送妳吧。這本書對我而言也有很重要的意義──而且,我想,妳應該沒預料到會在匹茲堡遇到這本書的繁體版吧?

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Q說,完全沒有想到啊!──這本書對我而言也很重要,這樣吧,有機會我也送你一本。

雖然根本不知道這個承諾何時、以及如何,可以兌現,但我還是很開心地答應了。

這是Q在匹茲堡的最後一晚,她與大家寒暄後匆忙提著大包小包回去了。隔天好心的房東要開車載她去機場。




──至於Q在校車上告訴我的瘋狂故事,她特別交代了不能寫出來。

幸好徐志摩倒是提供過一個極好的藉口:

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後記】


這篇寫完,直到把書送給了Q才收好尾、貼出來,應該是目前為止最遲的一篇「書一百」。

而我在貼日期時發現這正好是第 30 篇。如此顛顛簸簸竟然也走完了一個月。第 30 篇用這個故事做結很好。我很喜歡。

是為記。




20140513@書一百 (30)



2014年5月13日 星期二

《生物學》

關於厚重的《生物學》原文書,我有兩則截然不同的故事。




「康寶生物學」很有可能是我擁有的第一本原文書。(第一次知道原文書竟然這麼貴。)

剛進建中,我搭著伙和幾個同學加入了熱門的「生物研究社」,一頭熱地開始接觸各式各樣的生物學知識。回想起來,除了對知識本身的熱情,大抵還是抱著一些想認識外校女生、以及想讀醫科的念頭去的(真是對不起學長們)。一開始時熱熱切切地上過幾次社課、還與E參加過一次社展──這我倒是記得很清楚,我負責做美工,用報紙打底,把教室的整片玻璃窗都貼滿了──結果後來女生沒認識幾個,連生物都沒有繼續讀下去。開了眼界後覺得有些倦勤,慢慢也就連社課都不去了。

在還狂熱的時期,看著學長們個個學識淵博,課堂上私底下都能神采飛揚講出一大串專有名詞,我心裡著實相當嚮往。於是高一的我,專程跑去臺大還是師大附近的書店,把那本大家都掛在嘴上的「康寶生物學」,Campbell Biology 買了回家。(再說一次,原文書竟然這麼貴。)

那應是我第一本原文書。比後來轉唸化學時買的──一樣根本就沒有好好讀完的──《Chemical Principles》更早一些。

康寶生物學應是綠皮的。厚厚一本,全彩印刷、精裝封面,砰一聲放在桌上灰塵能翻飛揚起。當時覺得原文書真有氣魄,不用讀、光是擺出來就夠神氣的。

只是那時我畢竟才高中一年級,也就是國中剛畢業沒多久。我的英文能力加上對生物學別有用心的熱情,是不足以支撐我把這本厚厚的大書全程走完的(康寶濃湯大家都說好喝啊,但我怎麼就喝不完呢)。

不久後,我開始準備中研院生物資優生培訓營的考試,還是舉手投降,乖乖把康寶生物學的中文湯,另一本又厚又重、卻不是全彩的中文翻譯本買回家了。

但E不同,或許年輕時說完全沒有為了女孩子去跑社團是騙人的,但他對生物學肯定是真心的。一生懸命那樣的真心。

同樣是國中剛畢業不久的高一小屁孩,E帶著一股在我看來非常不可思議的幹勁與執念,遇到不會的單字就一個一個查字典──我說的是真的字典,不是電子辭典──彷彿其他書也不讀了,就和它槓上,從早讀到晚、再從晚讀到早,還真的給他唸完了。

那時我們才高一,那時我們才十五歲。寫這篇文章時我的年紀都快翻兩翻了。

昨天還在唸像玩具一樣薄薄的一本國中生物,今天已經堂堂正正把康寶生物學殺完了。

高一下學期,我與E都考上生物資優生培訓營的正取生,開始了每週往中研院跑的生活。坐在臺下的是高一的我們,而站在臺上的不是大學教授就是中研院研究員,在那個大扇型的階梯教室裡聽過許多許多已經記憶模糊、難度過深的演講──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大多數的講授內容對當時的我而言確實太深了──還因著一些奇妙的小事與其他同學吵過架,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這麼囂張。

接著的暑假,我與E也都各自以暑期實習生的身份在中研院找了一個實驗室寄居。展開「跟 lab」的生活。一開始很新鮮,但正經的研究工作畢竟是很嚴肅的,要求多而確實,生物實驗室的工作節奏又相當緊湊,不小心弄錯什麼東西是會被罵的。整個暑假我雖然學了很多,但對於這樣的生活,腦中卻隱隱約約浮現出了不小的問號:這真是我要的生活嗎?

這個暑假,除了認識了一些日後在我人生中扮演至關重要角色的摯友外,或多或少也讓我明白自「想要」與「不想要」的生活。我後來的興趣有了轉變,慢慢朝二類組靠近,甚至完全沒有碰生物就直接跑去考指考了。

而E不同。對我而言那個暑假是某一種結尾,而對他而言卻是啟程。

E是以一種奇妙的「蠻性」一股腦兒地往深處鑽──這時已經完全無法以「為了社團的漂亮學妹」來說服我了──E帶著康寶敲門磚敲開了那扇門,踏進去,憑著不可思議的毅力與執念撥開英文的障壁往裡頭鑽,已經鑽到太深太深、可愛的學妹們根本到不了的蠻荒之地去了。

高二時,E已開始讀另外一些又厚又重的神經科學與基因的專書(我至今都還記得《Gene VII》的封面是紫紅色的──也僅於此,裡頭說什麼我真是完全不敢想),一樣是一個單字一個單字地查;不時也會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捲翻皺了的紙,上頭歪西扭八寫滿不懂的英文單字,多半是誰誰誰寫的論文。後來我不再往中研院跑,E卻越跑越勤,隔年又去跟了一個實驗室。在生物這條路上,我早早就回頭,而E義無反顧地往裡頭鑽,已經到了我遠遠望去完全看不清面貌的地方了。

對生物如此執著的E,自然開始準備生物能力競賽與生物奧林匹亞(IBO)。

我們幾個在旁看著E越鑽越深的死黨都深信他理所當然會成為國手,運氣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拿到金牌,直接保送生命科學系。

──像E這樣的人如果考不上,誰可以考得上?在E向學校請了公假去參加選訓營、不在教室的期間,每次看他亂七八糟、堆滿了紙張與書本的空座位,我總是這麼想。

──請讓他當國手吧,學測和指考,我去考就好了。

但E終究沒有當到國手。鬱鬱寡歡、渾身黑氣地回到教室裡。(我們接著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用「黑氣」來暱稱他。)

後來,E在同學的起鬨下報名了「包括文科在內」的所有指考科目。本是三類組的E,憑著極深的文史素養,只在考前把指考的文科考古題全部讀過一遍──就這樣而已,我親眼看著他讀的──就上陣去考試了。

指考放榜,正好是我們一幫好友去日本畢業旅行結束、搭機返臺的那天。飛機的起飛時間太早,起飛前還沒有消息。

飛機一落地,大家都有些緊張地馬上把手機打開。飛機停定、登機門還沒打開的時候,E收到簡訊,立刻站身起來回頭對我們說:

「臺大法律系法學組!」




高中畢業後八年,我在匹茲堡聽到了另外一則與生物學課本有關的故事。

Y是與我同系的博士生,自幼因父母工作的關係轉過許多國家,在日本、泰國、臺灣都待過一段時間,讀的全是美國學校。

他國一時生物課讀的是英文課本,國三回到臺灣,開始讀中文的生物,讀得痛苦萬分、怎麼讀都讀不懂。那些翻譯成中文的詞彙根本亂七八糟、沒有道理。

Y說,高一時有個學長來班上演講,安慰學弟妹們說:生物學的專有名詞,英文不懂沒關係啊,反正大家都不太懂,像「橫膈膜」的英文應該就沒有人會吧?

Y覺得很不甘心,立刻舉手回答:「diaphragm!」

高二選組時,Y毫不猶豫就選了二類,不想再碰怪裡怪氣的生物了。

如此過了幾年,Y順利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非常適合他的科系。在大學裡,Y心想:現在好像該去修個生物學啊。便選了生物科技系的「普通生物學乙」,抵作選修課。

這次課本是英文的。是 Raven 與 Johnson 的《生物學》。

在期末考前,Y花了八小時,將考試範圍的兩百頁英文課文一口氣讀完。

竟然考了全班最高分。




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放在一起,倒也沒有那麼的不同。

幼時讀過一個小故事,忘記是劉墉書裡寫的還是禪宗的佚事了,說小和尚要在庭院裡種花草,買好了一包包種子,不想某日竟下雨、淹了大水,包裝破開,一顆顆種子全被稀哩嘩啦沖到後院裡。小和尚急了,跑去問師父。老和尚悠哉悠哉地說:隨緣。

不多時,大水退去,庭院裡悠哉悠哉長出花草來。

我固然明白這說的是什麼。種子有其因緣,有土有水有風有光,該發芽時自會發芽、該開花時自會開花,這我懂。而諸如人生的有得必有失,上帝關了這扇門必會為你開扇窗,這些我也完全明白。

只是,我想像自己是那小和尚,站在早春的庭院裡,看著眼前這片生意盎然、無一處是我親手栽植的花草,在春風裡散發著甜香。陽光灑落下來,我突然看懂了,突然明白自己就是因果、自己就是宇宙洪荒。既無窮無盡的浩瀚,又無窮無盡的渺小。

我想像自己是那小和尚,突然在早春的峭寒裡感到荒蕪,不可自抑地大哭起來。




20140512@書一百 (29)



2014年5月11日 星期日

〈少女的祈禱〉

2010 年,我以短篇小說〈少女的祈禱〉投稿參加第八屆「臺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有幸闖入最後決選,得獎者將於推理年會現場發表。此文寫於五月 29 日清晨,忐忑不安的推理年會前 13 小時。

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欠著協會一篇得獎感言。若我有寫過什麼最接近感言的文字,那就是這個了。如今趁著「書一百」的機會從陳跡裡整理出來,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那是一段極好的時光,這個獎對我而言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無以為報,謝謝你們。


*  *  *


下午就是推理作家協會年會了。我本來想裝模作樣先把入圍(暨得獎)感言打好的。但現在似乎沒有那個心情。

夜裡與顯然胖回正常體重下界(其實我本來想寫的是罩杯)的X面交作品集,送她過馬路後便沿著汀洲路走回替代役中心去收拾東西。

在這個實在非常悶熱的夜裡,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還在比超級星光大道的林宥嘉。在總決賽將屆、壓力迫人的某次上臺前,他在後臺認真問了小玲老師一個問題:

「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或許是為了效果,小玲老師在節目裡將這個問題說出來。她說,「一個選手,要能夠去問這個問題,是很不容易的。」

但其實我從入圍伊始便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每天每天我都盯著陳浩基的部落格看,看他一天一天不斷貼出的評審意見,透過簡短的文字努力想像那些落選的或入圍的,都是什麼樣的作品。有些作品的點子非常非常有趣,有些作品看起來設定很吸引人,有些作品看起來很紮實嚴謹。而陳浩基的評論又泰半是褒多於貶,我每天每天看著,便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少女的祈禱〉最初的雛形是一個盤旋在我腦中數十年的想法:為什麼這麼簡單的手法都沒有人想到呢?為什麼兇手都要大費周章去荒山裡棄屍?為什麼不能用更簡單(至少我是這麼想的)的方式讓人/屍體永遠消失不見呢?

當然隨著年歲漸長我終究還是明白到這個天真的想法有其侷限。兇手必須要獨居、必須要有一段夠長的時間不被警察發現、而且必須非常小心否則很容易就穿幫──但即便「現實」的枷鎖一環一環扣上來,我還是不願意放棄這個極為天真單純的想法。

為什麼不能用這麼簡單的方式讓一個人完全消失呢?

為什麼?

我相信只要配合得宜,這個手法是確實可行而且合理的。

於是角色、動機、配套在我莫名的執著下逐漸長出肉來,但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是的,這篇作品其實一開始只有那個時間差與變裝詭計而已──我設計了一個合乎常理的情境、也提供了足以拆穿詭計的線索,但我並不滿足。於是故事雖然起了頭,但像是有什麼事還沒有解決似的,光是第一章就刪刪改改又重寫,耗費了整整一個月。

然後我就突然想到了。某個洗完澡在自習室中讀書的夜裡我被雷打到似的突然就想通了最後的結局──

許多評審(與朋友)都說無法理解少女的動機,但對我而言,那並不是為了湊謎底而硬凹出來的。我非常清楚地記得我終於想通的瞬間那種如雷貫耳的感覺,幾乎不像是我在「創造」一個故事,而是揭開了舞台中央的布幔,「發現」了那個故事。

那個悲傷又殘酷的真相。殘酷到絕不可能是錯的。

對我而言〈少女的祈禱〉也不可能會有其他的結局,真相必然是如此、必須是如此。少女的行為與動機或許不能得到世人的認同與理解,但阿觀可以,阿觀只聽了一句提示就輕而易舉地洞穿了所有的真相。Y說得極好,少女與阿觀必然極為相像,宛若兩面互相照映的鏡子,一旦對上了、一旦有了一個清淺的照面,後頭就是啪的一聲,立刻拉開平常隱而不見、無窮無盡幽暗的景深。




這個最初的構想、這個突然頓悟的結局,經過兩個月餘、每晚一小時左右的構造與繕改,最後的成品便是〈少女的祈禱〉。

一開始我所抱持的心態是「當兵期間沒有心神寫什麼純文學啊,就來寫推理小說消磨時間唄」。但寫著寫著我很殘酷地明白了這才是我的場域,這才是我所想要做的東西。韓寒說,有些人想作影響大眾的藝術家,有些人想作影響藝術家的藝術家(這是在推薦「左小詛咒」的時候說的)。我體切地明白我想做前者。我想要在光明宇宙的角角上開洞,讓世人看見並且認同黑暗宇宙的存在;我想要把那些安逸封閉的單純讀者趕起身來,讓他們對世界充滿荒涼卻崇高的壯麗;我想要批判那些被世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我想要救贖墮落者、我想要摧毀權威。

我想要和世界站在同一個地方。

〈少女的祈禱〉像是一個畫得不好、歪歪扭扭的句點。為我已是強弩之末的純文學心魔上了一道最後的封印。我終於還是走回最初的地方了。

但在這樣的出發點上站著,我同時也明白,早因各種原因荒疏了「小說」乃至「敘事」技法的我,此時此刻的我,還是無法在有限的時間與字數內,達到我對〈少女的祈禱〉這樣一個絕佳故事的期待。

且容我狂妄地說吧。這絕對是一個好故事啊。少女的祈禱絕對是的。我對這點毫無懷疑。若能將我腦中所運轉搬演的所有細節、氣味、氛圍、畫面全都恰如其分地呈現出來,那麼它必然是一篇不可思議的美麗作品。我將不再懷疑、不再猶豫、不再焦躁不安,因為它是如此完整而又完美。......

但我體切地明白它不是。我還沒有把這個故事說好。

寫作究竟是一種技藝,心理上、身體上的疏遠必然(好吧我承認也不見得是必然但至少我是)會造成生疏。彷彿一條乾涸的渠道,突然給了一個好故事,洪水宣洩而下,怎麼也無法直接就流成一道漂亮的溪流。

有太多我想說而說不出的。有些是因為篇幅,有些是因為文筆。

但我還是入圍了。入圍了初選。然後是複選。最後是決選。

接著作品集印出來了。我一下單就是二十本。

──但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再過十三個小時年會就要開始了。那會是在一個極為漂亮的教室裡,離我平常工作的研究室很近,走路不消三十分鐘就可以抵達。在那裡有人會告訴我:嗯。你很好。是這屆最好的。或者:嗯。你還不夠好。有人更好。

但此際,在這裡,我想記下我現在真實的心情:

我知道自己還不夠好。

這好幾個月的忐忑不安、膽顫心驚,其實都是由此而來。像個孩子突然被轎子抬了起來、捧高,在一晃一晃的布簾後面我不斷揭開簾子窺探外界的世界:什麼時候會被揭穿?什麼時候會突然有人把我抓下來,說:我知道你的斤兩,別鬧了!但同時卻又無法不對這新奇驚險的一切感到興奮: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要求實在是太高了,其實外頭根本就沒有這麼嚴厲?有沒有可能其實我自己很厲害了,但我自己不知道?

──我真的有那麼好嗎?

這轎子坐得也夠久。再過十三個小時就要見真章了。

沿著汀洲路走回替代役中心的路並不長,但我很真切地想起了所有和我拿徵文獎作品集的朋友。T姐、ST、X。尤其是X表明了最近經濟很拮据,卻還是在悶熱的夜晚跑來與我面交──

我無法不這麼想:讀完作品的你們是不是失望了呢。

抱歉這真的很不酷。我無法像那些帥氣的寫作者一樣視讀者為草芥──你們就負責仰望我,像小草仰望太陽就好了,並不需要理解太陽是什麼──我無法不為了讀者的期待而焦灼,當然,更無法不為了朋友的期待而焦灼。

我知道自己確實不夠好。離我自己對自己的期待還差得很遠很遠。

J問我,會緊張嗎?我很誠實地說,多多少少會吧。嚴格說起來這是一種僥倖的期待,希望自己對自己的心虛、焦慮與不滿僅是過度的潔癖使然,而這個獎、乃至於其他參賽者,並沒有真的這麼講究。

我的心裡有兩個惡魔(沒有天使,兩個都是惡魔)。一隻不斷告訴我「你還不夠好」、另一隻則告訴我「可是得獎酷斃了」。有時第一隻聲音大些,有時第二隻聲音大些,如此左拉右扯著,使我這幾個月來心上都無法不惦著這件事。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離一個小說獎這麼近啊。




而其實對於這個困局,我也完全明白答案是什麼。

某個在早餐店大快朵頤後的早晨,我穿著替代役制服走進捷運站裡,迎面遇到拿著攝影集的A。他一如往昔地熱情──並且是相當霸道的熱情啊──將作品集塞給我看,我便利用台電大樓站到臺大醫院站間的短暫幾分鐘,急急地翻看。

但當然我對攝影是一竅不通,我所僅有的只是粗糙的美感與直覺罷了。在專業的面前我無法說上什麼,但我仍認真的問了幾個關於照片的問題(這張是在哪裡拍的、這張呢),我原還要問些關於一坪攝影展的事,但我甚至還沒有翻完,捷運很快就到站了。

我非常慎重地闔上作品集交還給他,請他加油。我們都要加油。

我已經忘記是誰先脫口而出,誰又複誦了一次,在那次簡短的會面裡,我們最後是用這句話作結的:

「很好。但永遠都可以更好。」




對於這個早就知道答案的困局,或許我想要告解的只是:對於現在這個還不夠好──真的還不夠好──的我,你們願意傾聽、觀看、給予期待,甚至掏出錢來購買一本在我心上還不夠完美的作品集,我感到心虛(T姐打來要我開團購的時候我遲疑了很久:真的有人要買嗎?),卻也感到非常、非常、非常溫暖。

當然光是有溫暖是不夠的。「壞詩都是誠摯的」啊──但我既然不是那種可以帥氣地拋棄讀者的寫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可以稍微為朋友的溫暖感動一下吧?

感謝你們願意支持這樣的我。或許其中有很大的成分是因為義氣的緣故,朋友入圍了一定要挺一下的啊,但我還是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我知道自己還不夠好。

我知道永遠都可以更好。

請繼續看著我,我會繼續寫下去的。




20140511@書一百 (28)



2014年5月10日 星期六

《生還者希望你知道的事》

有一則老掉牙的、在網路上流傳的「世界讀書日」連鎖信是這樣的:

今天是倫敦的世界圖書日,拿起你手邊一本書,翻到第五十六頁,將第五個句子發佈成你的狀態,並且把這個規則寫下來當作回應。

2011 年三月,申請完美國研究所,焦慮不安等待放榜的春天,我與這則流言打過一次照面。




我從未想過第一次正式與女友的母親見面會是在手術恢復室外的椅子上;我也從未想過一只連X光都照不到的小魚刺,要取出竟得全身麻醉。

傍晚接到訊息,我趕到馬偕醫院,在急診室裡來回奔走,繞了好幾圈才突然想起:怎麼可能過了那麼久還在急診室,一定是在手術房了啊。急診室裡我聽見護士向一人說:這個要家屬才能簽喔。那人回問:一定要家屬嗎?護士再說了一次:一定要家屬。後面好像又想說些什麼,但打住了沒有說出來。

坐在L的母親身旁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衝向臉部,面頰熱燙燙的。已許久不曾這樣。到七樓手術室外的座椅間找人時,我有認出L母親的臉,但並不確定,直到看見她拿著L的包包才定下心來趨前去問:請問,是L的媽媽嗎?

她看見我的臉,認出來了,立刻起身:啊,你好,你好。




不多時,L從恢復室裡出來,看來一切都好。我趕緊用計程車送她們母女兩人回家休息。

返家後,我收到第二封博士班的錄取信。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錄取我了。

這間學校並未給我獎學金,信上只說,可以申請研究助理,但面試十分嚴格,約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通過。(換言之,其他三分之二的學生最後都是自己付錢的?)

我讀完信五味雜陳。一來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了正面的結果,二來怎麼又是個沒給錢的錄取信?眼看四月中的最後決定時間逐漸迫近,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L與母親返家,折騰一天,早早上床去睡了。我傳完簡訊、知道女友平安到家後,在電腦前翻來覆去不願就寢,胡亂在網路上閒晃,接著就看見「世界讀書日」的連鎖信。

我知道是謠言,但那又怎麼樣呢?




於是我翻了。彼時手邊正在讀的書是《生還者希望你知道的事》。第五十六頁的第五個句子。我看了不禁苦笑──是吧。謠言又怎麼樣?說得挺好的不是嗎?──

我發現大家缺乏準備的程度令人震驚,大家不是垂直思考,而是平行思考,」該項研究計畫主持人蘿賓‧戈雄(Robyn Gershon )教授說,「許多人猶豫要不要進樓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最後會走到哪裡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啊。




20140510@書一百 (27)



《擊壤歌》

就像張惠菁說的,每個留學生心裡都有一張時間表,偷偷計算著什麼時候離開。

待了五年的Y去年底口試,五月要走,在公寓頂樓開了一場歡送派對。

派對是六點,我寫完作業近八點才到。上到頂樓,三十人的大陣仗,桌上堆滿飲料零食,大家拿著啤酒有說有笑,肉串在烤肉爐上發出陣陣焦香。

我穿過人群去向Y打招呼,說恭喜啊,你終於要離開這鬼地方了。什麼時候走?

Y說,十天後走。去加州。

好。很好。去加州。

說著說著,同樣待了許多年、同樣也是今年要走的C吆喝大家與Y合照(角落還坐著個不可思議的美國老先生,視派對如無物,氣定神閒叼著雪茄讀書)。八點多,快黑的天空突然滴起雨來。

第一次,雨很快就停;第二次又下──Y喊:「要 hold 住嗎?還是要撤?」──不一會兒又停了;第三次,好吧,看來是玩真的了,大家才緩緩拎著啤酒烤肉,三五成群撤退到九樓的交誼廳去。

交誼廳很大,一旁還有廚房。我很晚到,肚子還沒飽,便躲到廚房裡等食物熱好。

J也在廚房裡進進出出,一旁幾個同學把秋刀魚和玉米段放進烤箱裡加熱,又把醃好的肉以平底鍋炒開;C則在一旁專心地備料,將四季豆切成小段,一會兒要加進肉片裡拌炒。

我喝到第二瓶啤酒,隨口問J:妳也要畢業了對吧?

J說對啊。暑假就要去加州了。

我笑笑地說,既然都要走了,說一個書的故事給我聽吧。

J在廚房笑著回答,好啊,我想想看噢,不過好像沒有什麼是跟書有關的──

啊。有耶。

──你知道《擊壤歌》嗎?




我當然知道《擊壤歌》。

高中時的女友對我提起這本書時,我甚至以為所有北一女學生都讀過《擊壤歌》。

那是朱天心的「北一女三年記」;是她集結高中時的日記式散文、大一時出版,一印就是十幾刷的傳奇作品;是「你知道喬就是雷倩嗎」、是「你知道胡蘭成是誰的男朋友嗎」,我們最早讀到的文壇八卦;是朱家姐妹一人寫《荒人手記》一人寫《擊壤歌》;是如今說起來幾乎刻畫了一整代北一學生、宛如魔魅的青春故事《擊壤歌》。

J背靠著冰箱說:高中時,她有個同學很憂鬱。患有非常非常嚴重的憂鬱症。

──是看醫生吃藥的那種?不是妳們自己覺得她很憂鬱?

J說不不不是,是要看醫生吃藥的。J說著用右手在自己腕上輕劃了幾道,說那時女孩的手腕上,都是刀痕。

──聽完故事後我問J,給她一個代號吧?

J對我說,她叫H。




高一時J與H同班。她知道H的狀況,便試著與她說話。

H對她說:妳有讀過《擊壤歌》嗎?

J只有聽過沒有讀過。就去找來讀了。

讀完後,H對J說,她非常嚮往裡頭那種文藝的生活。

J一聽,當下就提議:那我們就來過這種生活吧!

於是,J、H、與另外一位同學三人,整整一個月都沒有讀書。

一整個月,她們儘管放手去過書裡寫的那種生活:讀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去牯嶺街的舊書店尋寶,去看完全看不懂的歐洲電影,每日討論書、討論小說、討論藝術。J說,那時她很開心,覺得見識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原來臺北竟有這麼多舊書店──甚至還想以中文系為第一志願。

但一個月過去,期末考到了。

──說到這裡,突然有人鑽進廚房喊大家,問大家忙嗎?可不可以都先出來一下?

「我們去跟Y敬酒吧!」





一群人悉悉窣窣走出廚房,全部三四十個人圍成半圓,把Y圍在中間。

Y笑著對大家說:每個人手裡都只准拿酒!

所有人笑了,手裡沒酒的人紛紛拿了啤酒。接著Y把酒瓶舉高說道:「也沒什麼好說的,就只是要走而已,大家乾杯!」

一陣歡呼,我把手裡剩下的啤酒一口乾了。

熱菜陸陸續續從廚房裡上來,C的手藝極好,每一道都好吃極了。我開了瓶新啤酒,在堆滿食物的餐桌邊又逮住J,抓著她追問:後來呢?

──後來期末考到了啊。

怎麼可能不唸書。沒辦法完全不唸書啊。

察覺到這一切的H再次陷入憂鬱之中,手腕上又開始出現新的傷痕。

J與另一位同學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一面試著與H繼續過風花雪月的生活,一面應付學校裡不容妥協的現實。

J說,啊就是沒辦法啊。

某日H突然就不來上學了。一休就是整整兩個禮拜。

兩週後,與她們三人交情都好的班導兼國文老師將她們叫去,說老師與H的母親連絡過,H到學期末都不會再來了。




H自此與J完全斷了音訊。

J後來轉去二類班,H是一類班。 偶爾在學校的走廊上巧遇,H甚至不願意正眼看她。(她們的教室根本在同一層樓。)

高三時,J被選為學校的作文比賽代表,出賽前要練習作文。J想了想,寫了篇抒情文,用信封小心翼翼裝好,託人放進H的抽屜裡。

隔日,信封連同信紙,原封不動地回到J的抽屜裡。




那個《擊壤歌》的學期,最後則是以另一本書收結的。

H不再來學校以後,託母親(抑或是寄信),請導師轉交了一本書給J。

是簡媜的《水問》。

H在書的扉頁上寫:我想,我們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H說,她喜歡簡媜。簡媜的文字能夠捕捉到她內心無法名狀的悲傷。

H說:如果有一天妳忘記了這段《擊壤歌》的時光,可以讀這本書。

J好長一段時間看到這本書就掉眼淚。

最後,這兩本書都被她高高地放在書架上。她再也無法讀它們了。




就在人聲喧鬧、堆滿食物的餐桌旁,J笑笑地把故事說給我聽。

她說,那時她還回家對媽媽說要唸中文系。母親第一句話就是不行,說「妳要唸的話今天就給我搬出去。」

J說:哎呀,現在完全寫不出來了,現在每天只會寫程式。寫到要跑去加州上班了!

我也笑著說:妳跑來這裡寫程式、認識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

──我可以把它寫出來。

這是「書一百」裡第一個真正「蒐集」來的故事。當晚我總共喝了三瓶啤酒,一路走回家,腦子裡想的就是要把這故事寫出來。

聽完故事以後我陷入輕微的派對憂鬱之中,龜縮到交誼廳角落的窗邊看黑夜。一旁的 iPhone 接著喇叭,突然就那麼煽情地開始播蘇打綠的〈喜歡寂寞〉

揚起了灰塵 回憶裡一場夢
那照片裡的人 瞳孔曾住著我
闔上了過往 夢境活成河流
已滋潤了身旁 真實中的脈搏

生命來到窗前 不吭一聲 拎走了我們
誰為情所困 誰為愛犧牲 誰比誰深刻

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我的手
看見了輪廓就當作宇宙
甜美的習慣變成生活 才瞭解了什麼

我想起《東大特訓班》裡為了不想牽累每天來照顧她的同學而發狠把大家罵走的女孩;我想起《怪醫豪斯》裡瘋瘋癲癲的豪斯醫生被關進精神病院,不肯乖乖聽話,帶了個精神病患到處鬧事,最後病患對幻覺信以為真,從高樓一躍而下。

進魔衣櫥的人終究得出來,但有些人卻只能在那個世界裡被接納。

J說,她叫H,我的腦子裡不免還是閃過了這個煽情的念頭,很適合這一晚:

H與J很近很近,只是中間夾了另一個單字。

如此便是兩個世界。如此便是永隔了。

是為記。




20140509@書一百 (26)



2014年5月9日 星期五

《俠義金粉》

我以為每個人都沉迷過武俠小說。

而且大家都是從爸媽的武俠小說開始的。

自我有記憶以來,書房便有兩三個頂天的大書櫃,裡頭塞滿大大小小的書──想來大概是父母親年輕時的收藏──年紀太小還不懂得要讀,只覺這些書的書皮破爛、內頁發黃,裡頭的印刷字像下一刻就要暈開,寫的大概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內容。

我第一次主動從大書櫃裡拿出來的書,是金庸的《俠客行》。遠流墨綠皮版小本(比藍綠皮版小本再早一個版本),全集一共四本。封面黑綠黑綠的,有白線勾出的人影,至今我都還是最喜歡這個版本的封面。

那應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暑假,我第一次讀武俠小說,一讀就停不下來。這世界太有意思、太了不起了,我一口氣把《俠客行》連同《越女劍》讀完,痛快極了。我至今都還記得石破天最後沒有結局的結局,記得金烏刀法,記得原是彼此招招相剋的刀法劍法一旦聯手,竟將彼此武功中的破綻盡數彌合,成為一套威力無窮的劍法。

我那時在家裡不時嚷著小說裡的刀法劍法,母親看了應是隱隱有點憂心。




後來家裡接連買了好幾套武俠小說(我大部分的金庸小說都是小學到國中這段時期買的),我先後讀了《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雪山飛狐》,也買了古龍的《楚留香傳奇》──讀到某一段的謎底時我幼小的心靈大受震撼,大抵「岳不群是壞人」終究還是隱隱約約、一步一步揭露的,揭露到真相時他也早就自宮了;楚留香這廂的反派根本是黃金時期推理小說裡的兇手,悠然自得在各個場景裡穿梭,不時與主角說說話,笑笑地、優雅地,在讀者看不到的地方,安安靜靜又殺了下一個人。

(我想唯一的不同處是武俠小說裡的偵探畢竟還是辛苦些,找到兇手後得逮住自己殺。即使楚留香武功高強,這還是個辛苦活兒。畢竟兇手也不是好惹的。)

我一直都記得楚留香可以用皮膚呼吸──而且這可不是什麼無謂的角色設定,他在就是靠這個打贏水母陰姬的。我知道這很扯,但不是我扯的,是古龍扯的──記得他以天下第一的輕功逃過天下第一暗器暴雨梨花釘。記得〈畫眉鳥〉最後的結局很傷心。

小學六年級,趁一次去逛書店的機會求著爸媽買了《天龍八部》回來,黃色封皮大開本,一疊五大本。膠封還沒拆,就放在客廳邊上。那時我手上還有其他的書沒讀完,就先擱著。

那是 1997 年,紅翻全球的辣妹合唱團破天荒來臺灣宣傳,還上了臺灣的綜藝節目。某日我在電視上看到廣告,說辣妹合唱團要上節目,興奮極了,跑去對母親說,欸欸欸辣妹合唱團要上「紅白勝利」耶!

母親皺著眉回答我:什麼跟什麼,是上「龍兄虎弟」。

我心想,咦,難道我記錯了嗎?不是還在電視上還看到廣告了嗎?我說,可是,我明明在電視上看到說要上「紅白勝利」啊!

母親氣頭一來,對我說:好,不然我們來打賭。

我心想,我才剛看完,怎麼可能會記錯,明明電視上就有播──於是我很肯定地說:好啊,來打賭啊!

母親說,如果是龍兄虎弟的話,就沒收那套天龍八部。

我說,啊?這套書都還沒拆欸?

母親絲毫不退讓:你不相信啊!

──結果辣妹合唱團上的是「龍兄虎弟」。我那日看到的廣告應是「紅白勝利」拙劣的模仿。

節目播出的那晚,母親在我眼前活生生把那套《天龍八部》連著膠膜拎回她臥房去了。

我永遠都記得封皮是黃色的。




另外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那套墨綠色的《俠客行》。

由於那是我讀的第一套武俠小說,我特別珍愛它。

它的內頁已經發黃出斑,嚴重處甚至有點起粉。當時我才小學,沒有什麼網路能查該怎麼處理,於是我就自作聰明,用立可白小心翼翼將發黃的書本側面塗白、再用砂紙與美工刀輕輕刮平,如此一來側頁就不黃了;我還用透明膠帶將掉頁脫頁的地方小心翼翼黏回去,凹凸不平的地方用重物壓平。最後怕潮濕,我特意用吹風機一頁一頁吹過,再將書攤開來、立好,放在書桌上通風好幾天,包上透明書套,才敢重新放回書架上。

後來一次與母親爭吵,母親當著我的面將其中一本《俠客行》撕成碎片。

那時我才小學,這件事被我列為僅次於蒐集好幾年的鉛筆一次全被沒收的重大傷心事件。

我此生再也沒有去把那本《俠客行》買回來。

逛舊書店時遇過幾次,但每次看著都覺得心裡有空洞,買回家也填不完。




最後,我小學的武俠之旅結束在一本倪匡的小說手上。

其時家裡全部的金庸我都讀完,唯一剩下一套《天龍八部》被沒收在父母親臥室的櫃子裡,楚留香也講完傷心的〈畫眉鳥〉了。我於是把念頭打回那兩三個大書櫃上,心想這堆破破爛爛的書裡,應該總還有一兩本武俠小說吧。

真有一本。

是 1981 年遠景出版的《俠義金粉》。

那是小學升國中的暑假,我熱熱切切地打開《俠義金粉》,帶著被金庸與古龍養得飽滿的眼睛,期待一個驚險刺激、起伏跌宕的江湖──

我完全被嚇壞了。

這本書是倪匡的中篇與短篇武俠小說合輯,其中有兩個故事我永遠忘不了:〈鐵蝙蝠〉與 〈迴光璧〉。

《雪山飛狐》與《飛狐外傳》的傷心、〈畫眉鳥〉的傷心,大凡都是因著人的執著而起的傷心;然而〈鐵蝙蝠〉裡,角色一個接一個死,這一刻還說著話的人,莫名其妙下一刻就死了,意氣再盛、決心再強都毫無用處。主角小蝠子是全書中最有決心、最執著、最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的角色,而因著這種機器般堅韌的特質使然,他做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在千驚萬險中救了真正的康王──但翻到最後一頁,一群人拿著兵刃包圍了他,小蝠子自知不敵,在整個故事裡都對自己極為篤定的主角,此時閉上眼睛不斷問自己:我做錯了嗎?我做錯了嗎?

而在〈迴光壁〉裡,倪匡更是開了讀者一個大玩笑。武林中人殺得你死我活爭奪的,竟全是一場空無。

這兩個故事徹徹底底向我展示了「荒涼」。

──永遠沒有永遠。信念沒有用。力量沒有用。也沒有任何事值得相信。

小學的我非常非常害怕,讀完便趕緊把書放回書櫃裡。

再也不想讀什麼武俠小說了。




20140508@書一百 (25)



2014年5月8日 星期四

《寂寞的小狗》

你年幼時便看過那些少女。

頭大身小,表情總是帶著睥睨或倔強。瞳孔像是在瞪你,又像是躲開。

而你被這種距離所深深吸引。

早在你第一次聽到奈良美智なら よしとも,Yoshitomo Nara)的名字前便看過──高中時你知道村上春樹是因為《挪威的森林》與《地下鐵事件》;知道吉本芭娜娜是因為吳繼文與《哀愁的預感》;知道村上隆因為他是「兩個村上」之一。

但你知道奈良美智便只是知道。你能一眼認出他的畫,不為什麼。

你記得蔡康永在「康熙來了」裡頭說:就是那個專門畫怪怪女孩的畫家。




幾年後你迎來人生的第一個關卡。大風雪過境,你比自己想像的更不堪一擊。

你臨時在網路上看到台北光點這天要播《跟著奈良美智去旅行》(Traveling with Yoshitomo Nara),你想看晚場,匆匆忙忙趕著出門去。

但你沒有趕上,躲去臺大邊上的西雅圖咖啡改稿──不對,是改別人的自傳──你想,既然無法改變自己的故事,至少可以杜撰別人的。

咖啡廳裡全是黑色裝潢,你習慣點比 Latte 更烈一些的 Barista (儘管你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不同)。那是一個極端混亂的三月,你流著淚寄出許多信、說過許多話。

在咖啡廳裡坐定,你下定決心,寄出一封後來徹底改變你命運的電郵。




那年,你終究還是去看了《跟著奈良美智去旅行》。看他在大倉庫裡建出 26 個小房子,看他穿著 T-shirt 與牛仔褲在鐵皮屋裡塗塗改改,用蠟筆畫出一張毫不和諧的古怪少女,看他去世界各地巡迴,與讀者見面。

年幼時你不懂的,但這時你看懂了。那些不和諧的表情、那些不和諧的表情之所以可愛,以及那些少女眼神裡保持的距離──那是寂寞。錯不了的。你對自己說。

奈良美智還有一個作品是白色的狗。滴著口水,永遠滴著口水。遠遠看看不出表情。也不說話出聲,就是安靜地滴著口水。

你在一片漆黑裡看得想哭。那絕對是寂寞。

奈良美智去韓國,一位有繪畫天賦、極愛他作品的小女孩去見他,對他說:當我寂寞的時候,我會喊奈良美智的名字。

奈良美智哭了。




又過幾年,你飛了幾萬公里去一個冬天真正會下大雪的城市裡讀書。

你以為你已經懂得寂寞,但在這裡你又重新學了一次。

這是你人生的第二個關卡。又是一個極其混亂的春天。

也不知是在哪裡看到,你不由自主在網路上買了奈良美智的繪本《寂寞的小狗》(The Lonesome Puppy)。你完全不知道書裡是什麼、光看封面就買了。

繪本很快寄到,薄薄一本很快讀完。故事非常簡單,簡單得不可思議:

世界上有一隻非常、非常、非常大的狗。因為牠實在太大了,所以沒有人看得見他。

直到有一天,牠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看得見牠。

他們玩得很開心。從此狗狗再也不覺得寂寞了。

奈良美智在最後一頁寫著:這本書獻給肢體障礙的孩子們。用的單字是「physically challenging」。

你轉向F問他:那 mentally challenging 的孩子呢?他們沒有救了嗎?




你過了幾天才想通,奈良美智的故事裡,完全沒有「因為」「所以」。

為什麼狗太大就沒有人看得見。

為什麼只有小女孩看得見。

為什麼他們玩得很開心、為什麼狗狗不再感到寂寞。

──唯有那個不存在「因為」「所以」的世界,才能真正包容你內心毫無道理的任性。

你讀懂了。真心喜歡這本書。

為了召喚那個世界──那個沒有「任何事情」是理所當然的世界──你嘆了口氣,在清晨的沐浴裡再次下定決心,轉身收拾自己的寂寞。

你知道這次你也會活下來。

一定會的。





20140507@書一百 (24)



2014年5月7日 星期三

《心靈的顏色》

我始終記得這本書像火一樣的封面。

而我也一直以為,自己親眼見過她。




國中時學校辦過一次海報比賽,大抵是要挑一個人或一本書為主題,製作一張半開的海報。當時我被導師指派要參加(否則我實在想不到自己主動報名這種比賽的動機),又正巧在報紙上讀到畫家黃美廉的故事,便決定以此為主題,找了個同學一起,她畫圖、我寫字,費了幾天工夫把海報完成。

後來記得是得了亞軍。海報囂張地被貼在學校的穿堂上展示。

(其實當時我還不太滿意,心想我們的海報內容好、樣子也好,怎麼不是第一名呢?)

記憶是如此不可靠。對於這件小事,我腦中所僅存的畫面也只剩下課後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畫著海報的兩人,以及為了這主題而特意買來讀的書:畫家黃美廉的散文集《心靈的顏色》

而在記憶裡,我竟以為黃美廉是盲的。




臺北市立圖書館啟明分館在我家左近,早年還是「啟明學校」時我便認得它。每次投票都是在這裡投,附近的老住戶也還是習慣稱它為「啟明學校」。

啟明圖書館、啟明學校,顧名思義,便是專門教授盲人、蒐集視障朋友的出版品(包括點字書與有聲書等等)的機構。雖然自我懂事時起便知道它是做什麼的,但從未真正踏進去一步。

(──但記憶是如此不可靠。或許有,或許小學老師曾安排過啟明圖書館半日遊。這些情節推敲起來合情合理,只是我真不記得了。)

除了大選投票以外,我對啟明圖書館僅有一則極其鮮明的記憶:

我非常確定,自己曾與幾個國中同學──究竟是幾個呢?一個?還是兩個?──在這棟小小的建築物裡,訪過問一位盲人。

是為了輔導課的生涯規畫主題嗎?還是為了什麼比賽?──總之我與幾個同學怯生生地打過幾次電話,不想對方竟然應允、願意接受我們的訪問。

時至今日我仍對盲人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當時更是。盲人是如何辨識路況的?──對,有導盲磚,但到處都有導盲磚嗎?沒有的時候怎麼辦?聽車聲嗎?那不是很危險?──盲者如何吃飯,或更精確一些說,盲人如何用筷子或叉子處理一隻雞腿?盲人自己煮飯嗎?盲人如何用電腦?

我與幾個國中男生怯生生地去了,帶著筆記本與錄音機,憑著對方莫名的信任與善意去了。

對方的容貌我也已不復記憶,是一位眼盲的女士。我們緊張地坐下,向對方介紹了我們是誰、為了什麼而進行訪談、以及大致想了解什麼內容等等──印象中母親也陪我們去了,就坐在旁邊──

女士非常友善,大多時候都帶著笑。沒有眼睛的、閉眼的笑一開始有些嚇人,但隨著訪談的進行,即便是國中的我也能逐漸明白,那張笑著的嘴便是她的眼。溝通裡缺少的表情全都在那裡。

女士對我們展示了盲人的世界。例如喝水,得將手指扣著杯壁,才能明白水位的高低(有時包括水的溫度);例如讀書與讀報,啟明學校有個服務便是讀報,盲者可以打電話來,說你想聽的報紙與版面,讀報的義工便會慢慢讀給你聽──女士還說了很多,包括與盲人的溝通方式、包括幾個失明者的笑話、包括如何在忙碌的街道間行走,但這些世界的細節在多年後已於我的記憶裡模糊。剩下的只有那個下午,幾個小男生在啟明學校的一個角落裡,緊張、安靜而又專注地聽一位盲者講述他們全然無知的世界。

而開啟這段記憶的鑰匙是,我們談了一兩個小時後,接近尾聲,我們幾個小男孩站起來向她道別。女士說,她並不是一開始就盲的,她是慢慢失去視力的,現在也不是全盲,還是可以勉強看得到一些色塊──這時她輕輕抬頭,朝著我的方向比了個手勢:「像現在,我就知道你這麼高。」

「我記得我最喜歡的是粉紅色。」




我的記憶將這段訪談與畫家黃美廉混淆。很長一段時間,我記得自己訪問的是黃美廉。

做海報時,我們也真的考慮過是否要試著訪問她本人──(這是真的嗎?或者,其實真的也有訪問過她但我完全不記得了?)──但「最喜歡粉紅色」的,肯定不是黃美廉。黃美廉是一位腦性麻痺的畫家,自幼被醫生說活不了多久,卻憑著驚人的熱情與毅力赴美取得藝術博士學位,學成後回國教畫維生,辦過好幾次畫展,還當選了十大傑出青年──

但黃美廉不是盲的。她是畫家。她看得見。

且黃美廉女士因為身體的緣故,公開演說時是不說話的。她無法清晰地用口語表達自己。她用寫的。

而我這段記憶的鑰匙,則是清晰無比、帶著溫暖笑意的女聲:「我記得我最喜歡的是粉紅色。」──而那決不可能是黃美廉。

記憶是如此不可靠而又可靠。我赫然發現自己的誤記後立刻感到深深的罪惡,莫非,對我(一個如此「正常健康」的人)而言,凡是殘缺的全歸一類,至於她究竟是腦性麻痺抑或眼盲,天差地遠的兩種不同殘疾,完全只是同一回事嗎?

我記得妳最喜歡的是粉紅色。我記得妳隱約看得見我的身高。

──但我不記得妳。




幾年後上了大學,一次在捷運公館站,突然被一旁的老人叫住,問我現在幾點。

我看了錶之後回答,是十一點四十。

那是一位眼盲的流浪漢,拖著包袱,湊近我,要我帶他拾級而上。我雖然立時有了戒心──盲人真的有辦法在這個城市裡當流浪漢嗎?──但想了想還是幫他拿著包袱,慢慢引他走上樓梯(想想也怪,當時怎麼沒有想到要去搭電梯)。

路上老人不斷問我,臺大裡頭是不是有一個湖?湖深不深?大不大?漂不漂亮?我試著一一回答他的問題,是,還蠻深的吧,不算很大,還蠻漂亮的噢,接著老人又問我,我們現在是在走樓梯是嗎?這樓梯寬不寬?高不高?遠不遠?我雙手伸直可不可以碰到兩端?

我便在樓梯上停下來,伸直了雙手估量。嗯,差一點點就碰到了。

好不容易上了地面,我領他去等公車,對他說:在這邊等就可以,我得走啦,這裡人很多,有什麼事你可以出聲問人。

老人最後握著我的手不斷道謝,反反覆覆地說,「祝你天天開心,祝你平安」。

那天我離開老人是要去髮廊,迎接我人生的第一次燙直。




許多年後,我沒想到自己與盲人的緣份還沒完。

2013 年秋天,九月將盡,我終於找到指導教授,正式展開我的博士生涯。我的指導教授J年輕而開朗,僅大我四歲,是個跑齡十年的業餘跑者,2014 年的匹茲堡半程馬拉松還拿了第 23 名(在他的年齡組是第二名)。

J長期以來的研究主題,是將科技應用於改善身心障礙者的生活──我非常喜歡用以指稱這個研究領域的英文詞彙:「Accessibility」。不僅是消極地除去障礙(一如中文的翻譯是「無障礙」),而更是主動地使世界變得可及而可用。

J或許最廣為人知的研究專案,是「VizWiz」。

概念很簡單:在盲人的日常生活裡,終究有許多訊息是無法光靠觸覺嗅覺聽覺來取得的──例如電子溫度計上顯示的溫度、沒有凹凸的信用卡卡號、寫在食品盒子上的料理方法、藥罐上的注意事項──因此,J帶著學生做了一個專案,讓盲人可以用智慧型手機拍一張照片、講一個問題,VizWiz 會即時將照片與問題傳上網路,由一群明眼的志願者(幾乎是即時地)回答。

在克服了大大小小的工程困難後,這個 App 終於在 iPhone 上架了。自此,科學家第一次能夠大規模地研究盲人在日常生活中會遇到哪些「非得用視覺」解決不可的問題──從看路標看路況,到衣服的搭配與顏色,各式各樣問題都有──網路上甚至出現了盲人自發分享的示範影片,演示如何使用這個 App。

2014 年五月,J邀了一位熱情大方的西班牙博士後來訪,我們一群學生便在J家裡辦了一場小型的BBQ派對。時值五月五日節(Cinco de Mayo),老師調了一大壺桑格莉亞酒(Sangria)讓大夥配著漢堡熱狗喝。派對的氣氛非常愉快,不時穿插著J四歲多的女兒與不滿一歲的兒子的叫嚷聲。

我們正在露臺上閒聊時,J突然對著遠方揮手大喊,走下臺階去、把後院的門打開,接上兩個亞洲臉孔的人。前頭是位男士,後頭有個女士用手輕輕挽著他。

兩人走近時我才看清,後頭的女士原是一位盲人。

J向我介紹,說這位C女士是來自東京的學者,從事的是盲人的 Accessibility 與 Computer Vision 的研究,九月開始會在這裡待上兩年,擔任訪問學者。我向她自我介紹,說我是J在這裡收的新學生。

C女士很友善,喝了酒也跟大家聊開來。隨她一起來的男同事笑著說,在東京那裡,我們每週五晚上都會去喝啤酒,喝完酒,C就會帶大家去唱卡拉OK,C很喜歡卡拉OK哈哈哈。老師的兒子剛出生不滿一歲,還在學步機上拖著地板前進,滑到C腳邊的時候大家出聲對C說:噢,他跑到妳旁邊了!C笑咪咪地蹲下來,輕輕用手摸小孩的臉與肩膀,問他在做什麼──J的兒子大概沒料到有這招,表情嚴肅地盯著C看了很久很久,大家在一旁都笑了,西班牙大姐還說:嘿,他現在正盯著妳看!

當晚回家的車上,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恍惚之間我想起黃美廉,以及那位喜歡粉紅色的女士。

她們活在一個不是為她們設計的世界裡。這城市畢竟不是為了無法好好說話與控制肢體的腦性麻痺患者而設計的,這城市也不是為了缺乏視覺的盲人而設計的。這世界的設置不是為了殘缺而是為了完整、不是為了偏私而是為了均衡。甚至世界能坦然地說,我不欠妳們什麼。

然而黃美廉還是去了美國、把那個千辛萬苦的藝術博士讀出來,成了畫家;然而我所訪談的女士還是好好養活了自己,自給自足之餘還願意接受陌生學生的訪談;然而C還是成了研究機構的主管,每個週五帶著一幫耳聰目明的下屬去喝酒,喝完酒再接著唱歌。

我想起盲眼流浪漢問我:醉月湖有多大?有多深?漂亮嗎?

我想起那位女士抬頭看我,說我知道你有這麼高。

我想起C蹲下來,溫柔地觸摸小嬰兒的臉。

──在這幽暗而張目不可視的世界裡,他們一面與之對抗,一面又以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試探這個世界。

我不由自主對開車的E說:C比我想像的活潑很多欸。我的前任老闆也是日本人、也是女生,但她就沒那麼放得開。

這時後座的西班牙大姐插話,說她認識C很多年了,C一直都是這樣。





關於 VizWiz,我聽過老闆講很多次。在課堂上聽過、在 YouTube 上聽過、在公開的演講場合也聽過。其中,老闆總會放幾張投影片,舉例說明盲人究竟都用 VizWiz 問了哪些問題。有麥片的盒子、有信用卡卡號、有打印的文件、有衣服的配色、有藥物的處方──

最嚇人的大概是一支驗孕棒,上面清清楚楚有兩條藍線。J笑笑說:至少我們知道有個嬰兒要誕生了。

而J最後總會說這個故事:

有個盲人傳來照片,照片裡是空曠的停車場,停車場邊上沒有建築物,放眼望去就是天空。

他的問題是這樣的:天空看起來是什麼顏色?

五分鐘後他又拍了一張一樣的天空。再問了一次一樣的問題。

五分鐘後又一次。又是一樣的問題。

如此持續了半個小時。

這個使用者他們認識。在結束這串不知所云的問答之後,他在 twitter 上寫:

「生平第一次,我用 VizWiz 看見了日落。」




20140506@書一百 (23)



2014年5月6日 星期二

《四葉妹妹與黑色的白色的動物》

《四葉妹妹與黑色的白色的動物》是一本 2008 年出版的繪本。以四葉妹妹為主角,主題開宗明義,就是黑白相間的動物。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總共只有 28 頁。完全沒有劇情,像給幼兒認動物用的繪本那樣,每一個跨頁就是一隻黑白的動物(例如斑馬或殺人鯨)與四葉妹妹,還用日文與英文標示了動物的名字。(網路上找得到一篇吐槽文,吐槽這本繪本的譯者到底譯了啥?)

可愛是可愛,但要對四葉妹妹夠有愛才不會覺得八百多塊日幣是在搶錢。

而這本繪本,我擁有過兩本,一次是中文版、一本是日文版。




2008 年這本書的中文版剛出,我在書店裡偶然看見,覺得既有病又可愛,毫不猶豫就買了。但買回家沒幾天便被弟弟接手買去送給女友獻殷勤,後來我在書店裡怎麼找都找不到了。

那年我碩二,同時也在臺大藝文中心兼職擔任網管。十月時藝文中心的新系統正如火如荼地準備上線,大概有一兩週的時間,我一睜眼醒來就在忙這件事;另一方面,我的研究室裡,同時也雇了許多中文系同學前來排班標記資料,標資料用的系統也有一大部份是我寫的。那段時間我被折磨得厲害,生活像是火車要脫序。

系統要上線那天,我聽著鳥叫聲爬上床,根本還沒有脫離鳥叫的旋律就必須下床出門。在暈眩的混亂裡對來訪的Y大喊「對不起下次再帶妳去吃好吃的」;在文院邊遇到最近諸事不順開學到現在出了兩次車禍的K,我笑著跟他說:你注意啊,聽起來你最近有車關──結果在與我分別後五分鐘,他就與一臺校園內疾行的汽車擦撞。

從鳥叫中翻身下床時突然樓下傳來連續不斷的敲打與震動聲,轟隆轟隆的,已經起床的母親告訴我,二樓終於賣出去囉,原本的樣子哪裡能住,新住戶這幾天開始重新裝潢。我匆匆喝了牛奶啃了麵包就奪門而出。

早晨一陣混亂後我終究把系統上線了,下午還去上了那堂本來該上臺報告卻因時間不夠而沒有輪到我的課,回研究室後打開要給工讀生標記用的新系統卻什麼程式都寫不出,晚上的工讀生又來了,這次有三個。......

系統上線的那天,回到家後我癱軟無力,當我正要去洗澡時突然發現浴室的燈壞了,一明一滅一明一滅在黑夜裡閃爍。最後我只好帶著手電筒進入浴室,極為快速地完成既不健康也不舒適的沐浴。




而在系統上線的那天,我在一片混亂中無法好好招待的Y,後來安靜地到研究室把借走的《四葉妹妹3》歸還,順手帶走第四集。同時留下她從東京特地帶給我的紀念禮物:

《四葉妹妹與黑色的白色的動物》日文版。




科技英文寫作的老師說:「永遠都不要失去幽默感。」生活中值得記憶的美好事物或值得拿來嘲笑的卑微處境,即使是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無能為力──

但真相是這樣的:需要幸福的從來就是「人」,而不是愛情。




20140505@書一百 (22)



2014年5月4日 星期日

《訓詁學》

2004 年夏天,我開始雙主修中文系。為了在四年裡填完所有的學分──理由有真有假,不足為外人道──我發了瘋似地超修。

那時臺灣大學所規定的超修上限是每學期 33 學分(不知是否改了),我從大二到大三,連續四個學期都修滿 33 學分,甚至還暑修了六學分的拉丁文。

為了排課的需要,校方允許雙主修的學生在兩個主修的「必修課」互相衝堂時,去上夜間部的同一門課程。我非常幸運,夜間部正巧有中文系,我雙主修的第一個學期就夜修了兩門課。

至今我都還記得,那是週三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十五的「國學導讀」,以及接著從八點二十五到十點十分的「語言學概論」。兩門課都在普通大樓,上完課出來天已大黑,整棟樓從下往上看去燈火通明,全是趕著下課回家的同學,巍巍然有聲。

國學導讀的老師是L,一位容貌清秀,舉止斯文的教授。老師表情沉靜、談吐淡然,我讀到孟子的「清明之氣」時便想著:若在系上要挑一位老師用這詞形容,那定是L。

申請夜修除符合規定外,還得任課教師簽名。

我在中文系修課的第一個學期、第一張夜修單,便是L老師簽的。

L老師看看我,問我為什麼要夜修?我大致說明了校方對雙修生的夜修規定,並介紹了一下自己。

老師淡然一笑了,點點頭,簽了。




「國學導讀」對初入中文系門徑者如我而言,其實是一門不甚討喜的課。

課上我們用一年的時間,將「國學」這博大精深領域裡頭的界門綱目、學系流派、大小經典,全都一股腦兒的塞進腦子裡。固然對這世界的模樣多少有了點認識,但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頭暈腦脹的時候多。

L老師治學嚴謹,考試給分並不輕鬆,對於報告的要求也不低。一年的課裡,不僅是讀書準備考試的時候備感壓力,在撰寫分組報告時還遇到了幾次激烈的組員爭執──由於大多數夜間部的同學白天另有工作,所以推舉全職學生的我作組長。我心想書面報告和寫東西本是我的專長,便一口答應。

不想竟有幾個組員完全失蹤,東西連交都不交,勉強交上來也亂寫一通、東拼西湊、不知所云。另一位組員看不下去,某一晚打電話給我,連珠砲似地講了半個小時,說其他的組員如何如何不負責任,如何如何程度低落,如何如何敷衍了事,同時問我,報告近在眉睫,該怎麼辦?

我整理一下思緒之後跟她說了我大致的想法──其實那日我剛自一段短期旅行返家,人跟心情都疲倦透了,隔日還要小考。但是我最後對此仍隻字未提──我最後決定讓大家先把報告填到一萬兩千字,我再接手改寫增補到兩萬。

再者,說到考試,我彼時的國學底子差,唸書時別無門徑,就是硬背。某次期中考,我讀一段就整理一段,把國學導讀的內容與重點一一打進電腦裡,最後順手按了字數統計,竟然足足有七千多字。

大抵而論,中文系課程的開門第一課,我是學得眼花撩亂。




經過瘋狂修課的兩年,到了大四。我仔細計算過,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可以順利畢業了。

不想意外還是來了。

臺灣大學的修課規定,是讓雙修生在兩個主修科系的「必修課」衝堂時,其中一門可以去夜間部修。然而,我的本系資工系──對,是,我是資工系的──大四時並沒有什麼必修課。

然而,大四時我加入了陳信希老師的「自然語言處理」實驗室,開始學著做研究。

陳老師開的「自然語言處理」課,正好與中文系的必修課「訓詁學」衝堂。

該怎麼說呢?固然陳老師的課不是必修,但我畢竟是跟著老師做研究的專題生啊,無論如何都得修的;另一方面,「訓詁學」則是中文系的必修課,若我大四這年不修,勢必得延畢,那過去這兩年不近人情、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的超修,就全都白費了。

我拿著夜修單去教務處問該怎麼辦,教務處的小姐想了想,丟給我一個解答:

「專案夜修」




所謂專案夜修,就像打大魔王打到燈盡油乾,什麼招式寶物全都用盡,最後拿出來的壓箱大絕招:寫信給臺灣大學的教務長。

教務處的小姐偏著頭對我說:你可以試試看,但不保證有用。畢竟你的理由聽起來不是非修不可。但你想申請的話,就把理由寫好、打印出來,請你的指導教授簽名吧。

那時一翻兩瞪眼,不能修,我已打定主意要換老闆──可我真是很喜歡這個實驗室──也只有硬著頭皮寫了。

我花了兩三天的時間改稿,一個字一個字打好、檢查過一次,印出來,先拿去給陳老師簽名。

陳老師聚精會神把我寫的信看了一遍,說好,我們試試看,簽了。

我戰戰兢兢將信交出去,教務處小姐端詳了一下內容,對我說,這樣就可以了,我會幫你送教務長。

我心情七上八下地等了一個多禮拜。某日教務處的小姐直接打手機給我,語氣興奮地對我說:

「黃同學,你快過來拿,教務長簽了!」




自此,我展開最後一年的大學課程,總算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四年內修完 234 個學分,拿到資訊工程與中國文學的雙學位畢業了。

去教務處領取畢業證書,也是在同一個櫃檯、同一個小姐。小姐當面確認我已完成全部的畢業條件,從一疊印好的畢業證書裡找出我的,遞給我說:恭喜你畢業!

我想她已不記得曾幫我申請過專案夜修。親手拿到畢業證書的瞬間,千言萬語也難以形容我的感受。

真的做到了。





訓詁學是中文系的最後一門必修課,日夜間部都是。

夜間部的最後最後一次課,老師把期末考考卷講解完,笑笑地說:我們還有幾分鐘,有沒有哪位同學要上來說一下這幾年在中文系的心得?

大家先是羞澀,後來越來越踴躍,氣氛也越來越熱烈。

我上臺去,哽咽地說了維根史坦的臨終語:「去對他們說,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臺下掌聲如雷。(課後有個男同學來與我握手,說他從大二看我到現在,我最大的長進就是變胖了。我們都哈哈大笑。)

在如此魔幻又激情的時刻,站在一旁淡淡笑著的、簽了我大學生涯最後一張夜修單的──

正是L教授。




關於L教授與L教授的課,可說的還有很多。諸如老師練的氣功;諸如老師講到老莊哲學的那晚,兩隻蝴蝶鎮夜在教室裡盤旋,不願離去。

然而我記得最清晰的還是這一幕:

剛開學的某天下午,我去臺大共同大樓找正在上國文課的L教授簽我訓詁學的夜修單。

課上似乎正在分組,狹小的教室裡轟鬧成一團。老師在人群間見到我,問我是班代嗎?我說不是,並且表明了來意。她想起什麼似地點點頭,說,對,對,你修過我的課。

老師簽好夜修單,一貫靜靜地看著我,說,「你真的把中文系的課都修完了。」

眼神相交的瞬間,強烈的滄桑之感無預警地翻湧出來。彷彿那喧鬧的教室還停留在兩年前每週三夜裡的國導課堂,而我卻已經遠遠拋下他們,獨自走了好遠好遠。




20140504@書一百 (21)



2014年5月3日 星期六

《少一點 LESS》

2005 年 10 月 30 日,中國時報上刊了一則小小的徵文:

台北應該少一點……  
中國時報浮世繪版、網路與書/共同主辦 
我們需要「少一點」,有兩個理由。 
一個是全球性的,普世皆然的理由。世界充塞了太多「加法思想」,地球承載了太多消耗,已經造成許多反撲。 
一個是只屬於台灣的理由。近年台灣政治、經濟、社會的種種現象,讓我們面對一個不可承受之重。面對「重」,我們必須少一點。 
「少一點」並不是「少很多」,更不是「極簡主義」。 
先從少一「點」開始,鬆動一下我們已經僵化的習慣,已經不堪負荷的身心。
只有先「少一點」,才能多一些可能。 
那麼,身為一個活在台北市、進出台北市、喜歡台北、討厭台北的人來說,台北什麼最該「少一點」? 
又該怎麼做才能真的少一點?

儘管主旨如此不知所云,這徵稿卻是有稿酬的。八百字、三千塊錢。截稿日是 11 月 11 日下午兩點整。

晨起讀報時我看見這則徵文,覺得題目亂七八糟卻還有錢拿,很不錯,便放在心上。




像約翰藍儂說的,生活就是在你忙東忙西的時候發生的。時間很快來到截稿日。

2005 年 11 月 11 日下午兩點,星期幾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截稿前,我坐在整修前的臺大文學院演講廳裡上H教授的「現代詩選」。

文學院演講廳是個半環形的大階梯教室,在那裡我上了一整年的現代詩選。現代詩選倒不是一門我特別有心得的課,但我與H教授頗有淵源。我大一時正巧修了H老師的國文課,讀過幾篇現代小說、撞著膽上臺賞析了一首詩,在全班面前演了兩次戲(至於演的是什麼就不說了),還寫了可能是我目前為止寫過最長的一篇小說,當成作業交了。

H教授知道我喜歡讀書寫字,也知道我會電腦,大一結束後便接著聘我幫她做一個小專案。

正是大一結束後的同一個暑假,我考過轉系考,從資管系轉至資工系,同時決定開始雙主修中文系。H教授對我的肯定雖不是大事,卻很確實地給了我一些鼓舞。到了大三,我理所當然去上了H教授開設的現代詩選。

平心而論,在詩歌、散文與小說中,散文我最有心得,小說則是最喜歡,對於詩,雖然偶有覺得極好、放在心裡釀的句子,但我始終是個門外漢。上課時常睡著不說,偶爾還會遇到真正「根本讀不懂」的作品。

課上印象較深的兩件事,一是我與一位學弟要上臺朗誦,抽中了顏艾琳的〈淫時之月〉:

骯髒而淫穢的橘月升起了。 
在吸滿了太陽的精光氣色之後
她以淺淺的下弦
微笑地,
舔著雲朵
舔著勃起的高樓
舔著矗立的山勢 
以她挑逗的唇勾,
撩起所有陽物的鄉愁

由於是我代表抽到的詩,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記得朗誦到最後,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並且認真地臉紅了──那時畢竟還不像現在這樣老狐狸──事後,H教授笑著對我說:很多學妹都一直笑耶,很喜歡你的樣子。

另一件事,是我為老師的現代詩專案做了兩個有動畫有配樂的投影片,我很滿意、老師也喜歡,便在課上放給同學看。

教室裡,把燈關上、投影機打開,除了投影幕外便是一片漆黑。老師用筆記型電腦接著喇叭,音量調得很大,弦樂響徹整個演講廳。

──突然布幕後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臺下一陣騷動,影片繼續放、音樂繼續播,老師和幾個同學摸黑走到布幕後去看,找了半天找不到貓咪,不明所以,只好回到座位上。

詩歌進行到高潮處,樂音越來越急、音量越來越大,貓又叫了,這次叫得更大聲。

然後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到了最後,大家都非常肯定布幕後確有一隻貓,只是不知道怎麼藏的、藏在哪裡,學弟妹們連同老師三番兩次都找不到──

正當大家放棄,乖乖回到座位上決定把投影片看完時,一個毛茸茸的黑影從黑板與牆的夾縫裡跳下來,全班一聲驚呼,還看不清楚是什麼貓,牠便一溜煙跑了。




2005 年 11 月 11 日,彼得杜拉克去世的那一天,下午一點二十分,剛開始上「現代詩選」。我課前剛與H教授開完會、展示我所製作的一份投影片。我在演講廳裡坐定,照例打開筆記型電腦──

我突然想起那則徵文。四十分鐘後截稿。

呃。「臺北少一點」是嗎。

寫吧。

於是我坐在臺下,在課堂裡劈哩啪啦就寫了個故事:

某天早晨,總統府突然消失,全台北市的電視機都受不了這則新聞,相約離家出走。沒有電視的人們瘋了,上街的上街、出城的出城,想方設法要綁一臺電視機回家;有些電視性格孤傲寧死不屈,在街頭集體自爆。

這事鬧了七天,最後,鬧彆扭的胖胖電視機們──那是 2005 年,大部份的電視都還是胖胖的──「一跳一跳,跳回電視櫃裡。所有回到家的電視同時輕輕嘆了口氣,胖胖的身體回頭,把尾巴插頭插起來。」

──據說警方仍持續追查在逃的電視機。

故事不消三十分鐘就寫好。既然鬧了七天,標題就叫〈台北創世紀〉吧。

接著要上傳,臺灣第一學府臺灣大學文學院裡的文學院演講廳,竟然收不到無線網路。

好吧。那只有溜出去了。

眼看截稿時間要到,我便偷偷摸摸拿著筆記型電腦從後門溜出教室。

雖然此際對著日期看,這天當是冬日的午後。然在我記憶中,這日下過雨、剛出太陽,庭院裡有青草的氣息,很有春天的味道。我小心翼翼挑了塊已乾透的石階坐下,調整了一陣才找到一個不被陽光扎眼的角度。

時值上課,文學院中庭裡空無一人,陽光很好。我打開電腦,收到無線網路,把稿子上傳。




竟然拿了第一名。

十二月初,我接到主辦單位的電話,通知我得獎。電話裡的女聲對我說:「你的故事很有趣喔!」

這次徵文共收三篇,而我是第一名。高中老師廖媽也接著來留言,說在報紙上看到我的文章了,要我繼續加油。

這則徵文是報社與「網路與書」出版社合辦,文章除了刊在報紙上,也會刊在「網路與書」出的雜誌書裡。

隔年一月,我收到了雜誌社寄來的「網路與書」雜誌,這期的主題正是《少一點 LESS》

我的〈台北創世紀〉旁寫著徵文首選的字樣,安靜地躺在書頁裡。雜誌裡夾著一個信封,是郝明義先生簽了名的打印信,還有要我簽名寄回的授權書。

我記得清楚,收到信的那日是週五,我剛結束一個 33 學分的期末考週,整週僅僅睡了八小時。週五晚上十點到家,我頭暈得厲害,一進書房就看見這封信。




要說這個故事完全不是炫耀未免也太矯情了(就像艾西莫夫說,他可是發明「Robotics」這個字的人欸,別以為他不會拿這來說嘴)──只是後來,臺北作為一個城市,終究還是朝著「多很多」而非「少一點」的方向去了。

投出這故事後的幾年,我開始寫論文。每次絞盡腦汁、殫精竭慮,自認無懈可擊的得意之作,最後總是毫不留情地被拒,被拒到後來連痛都不怕了;反倒是那些心不在焉地寫、可有可無地交的論文,卻不知怎麼的,很容易就上。

人說世界是個賤人,這我知道。

只是沒想到她竟然這麼真心。




20140503@書一百 (20)



2014年5月2日 星期五

《我想要雙鴨子腳》

離我住的公寓不遠的 Walnut 街上,有家很有意思的小店。

店門是大片落地玻璃,很有個性地貼滿了五顏六色折成方型的 T-shirt;推門進去,店內有點昏暗,紙張與薰香的氣味撲面而來。一進門右手邊是櫃檯,櫃檯的玻璃櫃裡展示著各式金屬質的飾品,項鍊、戒指、手環、耳環;左手邊則是一面小牆,上頭掛著琳瑯滿目的整人玩具與派對道具,有些很酷、有些很滑稽、有些則不知所云;小牆的背側是書,一整排小說、繪本、童書、漫畫。

再往裡走一些,有展示模型的玻璃櫥、有放滿明信片與卡片的立板,中間還有個沙發,夾雜其間的是馬克杯、錢包、手包、背包,連寵物的禮物都有;最深處是卡片區,一整排三面牆全是卡片,連同包裝紙、禮物盒、紙花、紙袋、電影海報,應有盡有。

來美國三年,每逢朋友生日過節,若非要自己手做禮物,我幾乎必會造訪這家店。




某日與F於 Walnut 街吃飯,飯後F神秘兮兮說要帶我去看一樣東西,領我進店裡。

時值萬聖節或聖誕節,裡頭張燈結綵放滿了應景的禮物。我們一路穿過狹長的走道,直達最深處的卡片區。卡片區的前頭,整齊排放了一疊硬皮的圖畫書:

《我想要雙鴨子腳》(I wish that I had duck feet)。

我問他,這本書怎麼了嗎?

F回答,你讀了再說。

我心下嘀咕,還是乖乖拿起來讀。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主角是個小男孩。第一頁上畫著小男孩長有一雙帶蹼的鴨子腳,開心地在水灘裡嘩啦嘩啦把水濺高。

我希望我有一雙鴨子腳。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

你可以用鴨子蹼把水濺起來。你不必保持乾燥。

第二頁,男孩又說了幾個鴨子腳的好處:

不用穿鞋了!

我不用再穿鞋了!

畫面上是個街旁的鞋店,像是店主的男人穿著西裝走出來,疑惑地盯著男孩的鴨子腳看。男孩開心地說:

你看,那個鞋店的傢伙啊,大概就沒有我的尺寸吧!

男孩一路邁開腳步向前走,不斷向人們炫耀鴨子腳:你就沒有鴨子腳! 擁有鴨子腳,玩耍的時候多開心!──男孩跑進水塘裡,半浮上水面跳著走著──只有「有鴨子腳的小孩」才能這樣玩!

讀到這裡,我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即將發生。

一翻過去,果然來了。

下一頁,沾了水的鴨子腳回到家裡,把地板弄得全都是水。男孩的媽媽圍著圍裙正在吸地,疾言厲色把他趕出去。

媽媽不喜歡它們。

她會說:不要碰我的地板!

她會說:把你的鴨子腳拿走、拿出那扇門!

還沒完。

「不准再帶著你的鴨子腳踏進這個家門!」

「現在,不要!」

圖畫裡,男孩沮喪極了,手插著口袋,哭喪著臉走出家門。

「我猜我不能擁有鴨子腳。」

「我想要。可是我不能。」

I would like to. But I won't. 

我完全懂了。我抬頭看F,說我沒辦法繼續讀下去。

他帶著笑對我說:後面更慘。

我翻開下一頁。

男孩開開心心走在街上。這次頂了一對麋鹿的大角。




故事如詛咒般輪迴。

先是麋鹿的大角,可以當作帽架、打橄欖球時所向無敵、還能用來掛書包──但麋鹿角太寬,卡住了車門,男孩喃喃自語「永遠都無法搭車了」;

再是鯨魚的噴孔,熱天可以噴水消暑、打網球時永遠不會覺得熱──但又把屋內弄得全都是水,再次被母親吼出了家門;

還有長尾巴,可用來跳繩、可用來拍蒼蠅──卻落得被其他男孩綁在樹上的下場;

大象鼻子呢,可以用來捲東西、可以用來噴水滅火──男孩的父親卻更早一步明白象鼻的好用,讓男孩幫他洗車、洗房子,讓他日夜不斷工作。

男孩在夜裡想著,究竟我要什麼呢?

他想明白了,於是把所有的部位一次全都接上:鴨子腳、麋鹿角、鯨魚孔、長尾巴、大象鼻。男孩開心極了,在街上大搖大擺,他終於明白:

原來我全部都想要!

I WISH THAT I HAD ALL THOSE THINGS!

I'd be a Which-What-Who!

一旁的大人們驚慌失措報了警,連同他爸媽在內的一群人一湧而上,把男孩撲倒。

這混亂的一幕,圖畫上,有著鴨子腳、麋鹿角、鯨魚孔、長尾巴、大象鼻的男孩在自己噴出的雨中癱倒在地,手腳大字型擺開,無辜而困惑地看著眼前身穿制服的警察。

他們把男孩送進動物園。

男孩被放在獅籠的隔壁,動物園給他做了一個展示牌,就叫「Which-What-Who」 。

男孩在籠子裡默默地想:當 Which-What-Who 其實一點也不好玩。

最後一頁,他丟下所有非人的肢體,變回一個乾乾淨淨、可愛溫暖的小男孩。在眾人面帶微笑的圍繞下,男孩全身被作者畫成淡淡的粉紅色,小臉蛋開心地向大家打招呼。

我想,有些東西是我不想變成的。

I think there are some things I do not wish to be.

而那正是為什麼我只想做「我」自己。

And that is why I think that I just wish to be like ME.

最後的扉頁上,那堆動物的器官像過季的玩具全被丟進垃圾桶裡。

男孩笑臉盈盈、插著口袋轉身離開。

──在這美好的一天,世上又多了一個無比正確、乾淨無瑕的小男孩。




幾天後,我偷偷回到書店把這本書買下來,打算找一天送給F。

感謝這種書──這種「童書」──在我們對世界絕望、對未來迷惘的時刻,尖銳地提醒我們,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不願妥協,如此不斷、不斷地戰鬥下去。




20140502@書一百 (19)



《現代中國散文選》

「現代散文選」是一大清早八點的課。

印象中C老師總是笑笑地來,衣著合宜,一掃眼先看看大家,接著開始上課。笑裡也不知藏的是什麼。

老師有些年紀,但學問好、口才也好,講課很隨興,一講開便停不下來。上下學期各兩學分的課,講余光中散文的詩化,講林語堂、吳魯芹、顏元叔的幽默異同(還幫顏元叔的公案辯護了幾句),講琦君、林海音,講散文的陰柔與陽剛(這是考古題),不時穿插軼事與雜評。雖然一早八點的課實在折磨人,我常昏睡到鐘響,但大凡清醒時我都聽得滿心歡喜。

課本是洪範的兩冊《現代中國散文選》。我與同學合買後才發現家裡早有第一冊,估計是哪次書展買的,讀完放在架上也就忘了。

開學第一次課,老師照例談了中國文學「現代/當代/近代」的定義,並交代了上課的規矩。老師依舊是笑笑的:我知道,第一節課很早,會有同學帶早餐來吃。要吃可以,不過要替全班──包括老師──一人準備一份。不然看得到吃不到,會打擾別人的心情。

這班最多六十人,天生有毛病的我立刻在心裡盤算起期末請全班吃蛋餅的可能性。

而差不多也就是那時開始覺得老師笑裡藏的不知是什麼。




課綱照著時間軸走,入冬時便講到了梁實秋。

課上我們讀梁實秋的散文〈散步〉。那日我醒著,聽老師講梁實秋其人其文,相當精彩。講到梁文中的一個小段:

據估計:「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灰塵和煙煤的每週降量,平均每平方公里均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有的竟達二十噸之多。」

老師皺眉笑道:怎麼可能?五噸是五千公斤,五千公斤的灰塵,那有多誇張?──不過嘛,因為他是梁實秋,是不是真的就不太重要。

我坐在臺下,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平方公里」是個很大的面積吶,五千公斤的灰塵真有那麼誇張嗎?──於是當下立刻用筆電上網查了。

果不其然,先找到這則資料

根據 1988年監測結果顯示,台北市落塵量之年平均值由1987年之15.13公噸/平方公里/月,嚴重惡化為20.60公噸/平方公里/月,研究報告指出,......

一個月二十公噸,一週五公噸並非不可能啊?




開始修「現代散文選」是 2005 年的秋天,如今已將近十年。

當年C老師口若懸河、唱作俱佳講授的散文分析,我多已忘得一乾二淨(多少有點覺得自己散文寫得還可以,所以不把賞析放在心上的狂妄),卻有幾段與講課無甚干係的話,沉在沙裡,被時間洗過,因著堅硬的質地而逐漸露出角來。

老師說過吃獅子的故事。

說兔子一輩子都被獅子吃,難道只要兔子努力,說「我要吃獅子!」,下次就可以吃獅子了嗎?不可能的。

──兔子一輩子看見獅子都要逃跑,他別無選擇。

老師說過摔湯匙的故事。

說有個朋友(或就是老師自己?)上館子吃飯,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瓷湯匙。吃完結帳,帳單上頭赫然列著一條「湯匙」的帳目。

這朋友把跑堂的叫過來,向他要十根瓷湯匙。

跑堂不明所以,問他何用。這人笑笑說:摔啊。摔十根、賠十根。

老師說,一個老師真正成功啊,就是你的學生遠遠的,在你還沒認出他來之前──甚至這學生帶著口罩──他還跳跳跳跟你打招呼,那就是成功了。

老師說,臺灣的自由是什麼呢?就是包容不愛她的人也能在這裡生活。

老師還說,許多事情與善無關,但那並不是惡。──我們要謙虛地面對善惡問題。




2005 冬天,合著正是上老師課的時期,我與S去小巨蛋了看音樂劇「雪狼湖」。「雪狼湖」由張學友與許慧欣合演,我正巧是兩人的無腦粉絲,票一開賣我就直接買了。

演出當晚張學友竟感冒了,聲音狀況非常糟──不是誇飾,主辦單位事後還提供了折扣,讓這天失望的觀眾可用優惠的價格再買後幾天的場次作為補償──但歌神不愧是歌神,以各種神乎其技的演唱技巧度過高高低低的險關,最後唱完主題曲,全場觀眾鬆了一口氣,立刻報以極為熱烈的掌聲。

走出小巨蛋時天已大黑,散場的馬路上人聲鼎沸,我回想今晚這場歌聲差強人意卻感人至深的演出,腦海立時浮現C老師的話:

有時你讀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寫得真爛。

可是你讀了就是會哭、就是會感動。那一定是因為這篇小說觸動了你心裡面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個部分。




後來,我花了一些時間蒐集資料,將「落塵量」的資料整理成一篇短文,私下交給老師。

文章的重點是這兩段:

落塵量係指粒徑超過10微米(μm),能因重力逐漸落下而引起公眾厭惡之物質。其測定方法係每月以落塵筒蒐集單位面積內落下之灰塵量,單位為:公噸/平方公里/月。 一般將0~5噸/平方公里/月視為低污染,5~10噸/平方公里/月為輕微污染,10~15噸/平方公里/月為中等污染,15~20噸/平方公里/月為嚴重污染,20噸/平方公里/月以上為極嚴重污染。  
並綜觀本島各大都市歷年之落塵量,如台中市 、台北市 、高雄縣、台南縣 、高雄市 ,大抵維持在每月1-15公噸/平方公里/月的水準。而就世界普遍的標準而言,最多也僅止於20公噸/平方公里/月左右的範圍而已。

言下之意,其一,梁實秋大概弄錯落塵量的單位,把「每月」以為是「每週」了;其二,老師你也錯了,每週每平方公里五公噸,並不是什麼荒謬離奇、不著邊際的事。

C老師依舊是笑笑收下,對我說謝謝。




其實關於梁實秋,老師還說了許多。說他散文的好,說他的翻譯,說他的翻譯如何影響了他的散文,甚至說他晚年與韓菁菁備受爭議的婚姻──這段話我還特意在個人板上做了筆記:

一對男女在談戀愛的時候就是一對平凡的男女。 
身分、地位、名字、年紀,全都不重要。
在我眼中沒有師生戀或老少配這回事。
談戀愛這件事不是漂亮就可以談的,重要的是你得喜歡她。 
談戀愛的人都傻呼呼的、都是糊塗蛋。 
不過你們兩個人自己發瘋,本來就不甘別人的事。

只是這些我都聽不下。

彼時在風花雪月裡我看見裂隙,便開始想到毀壞,想到忽略了參孫的毛髮而遭致毀滅的腓尼基人,想到那一句錯估現實的對白。──我只急急想對命運遞出一張警告的紙條。

人說鷹眼生來就是要尋找。我卻還學不會溫柔。

老師笑笑地收下,沉默像藏著一句極深的謁語:

如果你活下來。時間會將沙洗去。

而你終究會看懂的。




20140501@書一百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