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是什麼怪事:一本「好像大家都讀過」或「大家都能脫口而出」的書,我卻像個傻子,怎麼找都苦無門徑。
諸如大家朗朗上口的班雅明《說故事的人》,正體中文版是由台灣攝影出版社於 1998 年出的,老早就絕版。方瑜師課堂上說過幾次、我也在網路文章裡看過幾次,似乎是本很有名的書,但試著找中文版來讀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又例如萊辛大名鼎鼎的《拉奧孔:詩與畫的界限》,中文系老師們一個熟過一個,像是每個碰文學理論的人自然會讀過這本書似的。但這本書我也始終找不著臺灣的中文譯本,書裡到底說的是什麼、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也只有乖乖相信老師們說的了。
2009 年初秋,服替代役期間,我終於入手了第一本漢娜鄂蘭的書:《黑暗時代群像》。
初讀此書時我無甚感觸,唯與F在談及「天才」時腦海裡突然鮮明地跳出書裡講萊辛的段落:
一個人能夠在公共領域佔有一席之地,公共領域之所以接納他、肯定他,絕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惟獨天才,因為才華洋溢,自然能夠在公共生活中出人頭地,用不著由別人來做決定。榮譽之於天才,只是在延續這個世界的和諧,是在整個公共領域中響起的一個諧音,其之升起,既無侍於眾慮與公決,也沒有隨之而來加諸於他的責任,純屬於一種噴湧而入社會的自然現象。
當時總覺這本書像是漢娜閒暇時寫的小文,在此之外她當有更鏗然有聲、更系統化的論述才是。於是後來赴美讀書時,帶了一本《政治的承諾》(那時我還是找不到中文的《艾希曼大審紀實》),以及生智出版社出的小本《鄂蘭》傳記隨行。
匹茲堡的冬天不知是怎麼過的,這兩本書竟也不知不覺也就讀完了。
2013 年春,我與老闆攤牌,決意另尋指導教授,於焉展開長達半年的尋覓。碰壁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八月底,夏天將盡,一個朋友轉知我說這學期有個新教授J要來,可以問問他。
雖然J的研究領域與我不甚貼合,但我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寄了。拖過幾天,J教授回信說他確實在找像我這樣背景的學生,歡迎見面談談。幾封郵件往來,我們訂了見面的日期。
教授在信上坦率地告訴我:他也才剛來這新學校,什麼都不懂,對於會面當天就決定收學生時在有些猶豫──可以跟他說說,在這裡當指導教授,有什麼責任嗎?
──天哪,是個菜鳥!
我當時心裡這麼想,但既然教授願意坦率地發問,我也就好好回答吧。於是我禮貌地回信說:我相信在這裡當「PhD 學生」的指導教授,有兩個主要責任,一是指導學生的研究方向、二是負擔學生的學費與生活費。
J教授看似很滿意地回信說謝謝,我的回答非常有幫助。
與J教授見面的前一晚,是 2013 年的九月三號。我鎮夜失眠。
在床上翻來覆去時──像與F談及天才的那次──我的腦海裡突然閃現漢娜《黑暗時代群像》中的句子,並突然意識到,那個我在張惠菁的文章裡熟讀過好幾次、引用自漢娜鄂蘭的段落,其實正是出自同一本書: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仍有權力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並不常來自理論與概念,而更多來自於一種不確定的、閃爍的、總是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於某些男人和女人,源於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幾乎在任何情況下都點燃著,並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中被給予的生命可及的全部範圍。──這個信念正是我所描繪的諸種側寫背後難以言喻的背景。」
「像我們這樣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區分,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even in the darkest of times we have the right to expect some illumination, and that such illumination may well come less from theories and concepts than from the uncertain, flickering, and often weak light that some men and women, in their lives and their works, will kindle under almost all circumstances and shed over the time span that was given them on earth – this conviction is the inarticulate background against which these profiles were drawn. Eyes so used to darkness as ours will hardly be able to tell whether their light was the light of a candle or that of the blazing sun."
那是夏末秋初的深夜,我手邊沒有紙本,只得憑自己的記憶在網路上查找。過了一會竟真給我找到。我記的完全沒錯,張惠菁引的句子正是出自《黑暗時代群像》的序文。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仍有權力去期待一種啟明。
──像我們這樣習慣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區分,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個漫長的黑夜裡等待的是什麼。讀到這段文字只覺悲從中來,在電腦螢幕前激動得無法自止。
而那確是我的命運逆轉之夜。
後來又陸續與J教授談了幾次。我還是不確定我的表現夠不夠好。
最後,九月二十五日,在 NSH 三樓一間窄小、堆滿雜物的辦公室裡,年輕又爽朗的教授J隔著小圓桌問我:
「嗯,那這樣問好了,對於和『人』一起工作,你沒有問題嗎?」
我心下澄澈,知道這是最後一個問題。於是我反問他:與「人」工作是什麼意思?
J笑著回答:你知道,在 computer science 的世界裡,很多人習慣了在靜態的(static)、乾淨的(clean)數據上工作,鑽研數學模型或算法。但「人」不是這樣的。在這裡,你必須要習慣與「人」工作。有時人會犯錯,有時你必須等待。
我也笑了,回答他:
那就是我在 HCII 這裡找老闆的原因啊。
我後來在 Amazon 以十塊美金的價格買了一本二手的、1968 年出版的英文原版《黑暗時代群像》(Men in Dark Times)。扉頁還有前任書主於 1975 年的簽名。
大多時候,書本予人的啟明並不是什麼精采絕倫、驚心動魄的故事。它在許多年前便安靜地藏在那裡。
有時人會犯錯,有時你必須等待。
當命運於長夜裡降臨,她會小心翼翼將其中一頁翻開。
而像我們這樣習慣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區分,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仍有權力去期待一種啟明。
──像我們這樣習慣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區分,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個漫長的黑夜裡等待的是什麼。讀到這段文字只覺悲從中來,在電腦螢幕前激動得無法自止。
而那確是我的命運逆轉之夜。
後來又陸續與J教授談了幾次。我還是不確定我的表現夠不夠好。
最後,九月二十五日,在 NSH 三樓一間窄小、堆滿雜物的辦公室裡,年輕又爽朗的教授J隔著小圓桌問我:
「嗯,那這樣問好了,對於和『人』一起工作,你沒有問題嗎?」
我心下澄澈,知道這是最後一個問題。於是我反問他:與「人」工作是什麼意思?
J笑著回答:你知道,在 computer science 的世界裡,很多人習慣了在靜態的(static)、乾淨的(clean)數據上工作,鑽研數學模型或算法。但「人」不是這樣的。在這裡,你必須要習慣與「人」工作。有時人會犯錯,有時你必須等待。
我也笑了,回答他:
那就是我在 HCII 這裡找老闆的原因啊。
我後來在 Amazon 以十塊美金的價格買了一本二手的、1968 年出版的英文原版《黑暗時代群像》(Men in Dark Times)。扉頁還有前任書主於 1975 年的簽名。
大多時候,書本予人的啟明並不是什麼精采絕倫、驚心動魄的故事。它在許多年前便安靜地藏在那裡。
有時人會犯錯,有時你必須等待。
當命運於長夜裡降臨,她會小心翼翼將其中一頁翻開。
而像我們這樣習慣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區分,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20140426@書一百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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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正在讀這本書~就google到這!
回覆刪除讀序,就很震撼,感覺當前的世界跟鄂蘭寫這本書時沒什麼兩樣
更心驚的是,被現實消磨催逼下,已不知自己是有感還是無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