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牛奶底。將五百毫升牛奶(最好是全脂的)、七十五毫升楓糖,連同一盎司(或兩盎司)濃縮咖啡全倒進鍋裡,悉心攪拌。若楓糖不容易化開,就整鍋放到爐上加熱。但切忌加熱過頭,差不多到牛奶微溫即可。
──牛奶過熱一定要放涼,否則蛋液一碰就熟了。
接著是蛋液。準備七顆蛋與一只平底大碗,先把其中五顆蛋打進去,再把剩下兩顆蛋敲開、取出蛋黃,也加進大碗裡。(如此便有七顆蛋黃、五顆蛋白。)
接著用長筷深入蛋液,尖端抵著碗底,沿著碗緣轉圈,把蛋黃打散。務要攪拌均勻,若有散不開的蛋白蛋黃,可用筷尖輕輕戳散;不可太過用力,切忌打出氣泡。
蛋液打勻後,牛奶應已放涼。此時再將拌好的蛋液全數倒入牛奶裡。混合的過程也得注意不能混入太多氣泡。
下一步是過濾。一鍋焦糖黃色蛋液,必須以濾網過濾五次左右,直到其中無法打勻的的雜質(主要是蛋白)全數濾完。同樣,過濾時也得小心氣泡。
最後,電鍋外鍋加一杯水,放入蒸架、將蛋液倒在容器中,置入電鍋內。電鍋蓋不可完全蓋上,得用兩隻筷子架住鍋蓋,留一圈縫隙。按下電鍋。
電鍋跳起後持續保溫十分鐘左右再打開來看。如果布丁表面太濕或太軟,外鍋加一杯水、再蒸一次(一樣要留一圈縫隙)。
蒸第二次後保溫二十分鐘。取出蒸好的布丁放涼。放涼得太慢可蓋上蓋子用電扇吹涼。放涼後,置入冰箱內一天冰透,布丁會變硬一些。
如此便大功告成了。
我開始學著做布丁是 2012 年的春天。
那是我來美國的第二個學期。第一學期初來乍到時的新鮮與刺激感逐漸消退,生活裡各式各樣更加真實、更不容妥協的問題像沉默之丘裡的怪物,從霧氣深處緩緩爬出來。
2012 年春季,我換到另一個剛啟動的新 project。新 project 的主題非常有趣、也更貼合我的研究領域。我本躍躍欲試,然而 project 內部各式各樣的問題逐一浮現,偶爾我能繞開,但更多時候,無論我做什麼都像一腳踏進泥水灘裡,提腳也髒、落腳也髒,去哪裡都不乾淨。
做研究本不是自己悶著頭猛做就好,這我明白。
你必須要說話、要討論、要讀書、要執行,要穿過各色各樣的人、取得各式各樣的配合,才能將一件事做好。這我也明白。
只是大約冬末春初的時候,我開始試著做第一顆布丁。
一開始毫無頭緒──來美國以前我根本不做飯──上網估狗了一下,覺得並不難啊。我始終抗拒打開我家的烤箱,所以研究了以電鍋做布丁的方法。
做了第一個,看著像蒸蛋,吃起來像甜的蒸蛋。
我不死心,又接連做壞了兩三顆。最後終於掌握了正確的蛋黃、蛋白、牛奶比例以及電鍋加熱的時間,做出一顆晶瑩可愛、爽口不膩的布丁。
此時,project 的問題越來越嚴重,那些從霧氣裡爬出來的怪物殺了又來、來了又殺,無窮無盡且越來越強大。在霧氣深處隱隱有什麼洞窟,無止盡的麻煩從裡頭不快不慢、不慍不火地爬出來,一次次將我逼往死角。
我也逐漸明白,此間有許多事我可以做、但有更多事我不能。一如匹茲堡春天偶發的大雨。雨便是那樣,行走其間,人能做的僅有打傘而已。
五月學期末成績出來,老闆在我的「指導研究」(directed research)這科給了B。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寄一封信去約老闆 meeting,問我究竟是哪裡做不好。
在五月二十三號的日記上我寫著:
我能夠忍受許多許多事情(真的),我也能為了某個目標而努力。
但如果是那種「努力也沒有用」的事,就真的是沒有用了。
人生中實在有太多徒勞無功的事,太多即使你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想盡各種方法也無法解決的事。
不知道是我的人生中這種事真的比較多,還是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相對於世界,我總覺得自己是很渺小的,我甚至不願意對世界生氣。(你以為你是誰呢。)
只是近日我對光明宇宙人「只要如何就能如何」這種論調的厭惡日益加深起來。
貓就是貓,不要拿狗的規矩跟我說。
次晨,五月二十四日,我趕早來學校。打開電腦,第一眼就看見蘇蘭老師癌症去世的消息。
那日我獨自往家附近的超級市場去,去熱食區買回一大盒、共計八大塊炸雞。回家就著不知道什麼電影、大概和一些眼淚,狼吞虎嚥一口氣全吞了。
接著是暑假。整個夏天,我利用課餘時間做了許多不同的布丁:原味的、綠茶的、花茶的、奶茶的、咖啡的。有的成功有的失敗,我也嫻習了許多關於甜點的小知識:例如茶湯煮久了便會發苦,無法加進布丁裡;例如過濾時得小心,太多氣泡的布丁蛋液蒸起來會有孔洞。
我甚至準備了一本小筆記本記錄每次做布丁的實驗過程。
那個夏天,弟弟也將要來美國讀書,我請他離臺前最後再從臺灣寄一批書與 CD 給我。其中包含一本全彩印刷的食譜:
東販於 2008 年出版,日本料理專家福田淳子出的《我愛布丁》。
我無法仔細描述製作一枚步驟繁鎖、極費耐心的布丁對這一切有什麼影響。
後來我讀到張惠菁寫她在愛丁堡讀書時,覺得那樣的生活無法回答自己對世界的問題,好像困在那裡、總是衝不破。於是她開始做麵包。我不禁失笑。
──壞掉的人原來都會做這樣的事情啊。
只是我關於食物的故事顯然與她的不同:後來張惠菁的歷史學博士沒有讀完便回了臺灣。回臺灣以後,她說,做麵包的技藝立刻就全都忘光了。
而我呢,經過與教授的懇談、經過一番努力,再下一個學期,在最後關頭,我熬夜苦撐了好幾週,總算把 project 從危急狀態中救了回來。
於是我拿到了A。
只是,做為交換,我的生活與精神狀態都陷入更深、更幽暗的黑洞之中。
我再也沒有做過任何布丁了。
20140425@書一百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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