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5日 星期二

《為什麼要自殺?》

2013 年感恩節,我從 Pittsburgh 往北飛,到一個更冷、更冰天雪地的小城 Ithaca 拜訪P。

P與我是高中的死黨。我們一路看著彼此幹了許多年少輕狂的瘋事蠢事,以及更多非常了不起的事。後來我們讀同一所大學,偶爾會約出來吃飯見面,講講屁話,聊聊女人,說說近期的閱讀和寫作,談彼此的規劃與夢想。一直如此斷斷續續聯絡著。

後來P先出了國,再來我也出了國。

2013 年是我變動很大的一年(每次寫這句話都有種星座命盤的預感,好像接著就要寫「因為水星逆行的影響」什麼的),經過半年流浪般的尋覓,終於在九月底確定了新的指導教授。聽聞P行將口試畢業,我便和他約好定要去 Ithaca 找他。另外和在 Boston 的高中同學D講定,三個人感恩節要在 Ithaca 碰頭。

我還記得機票是美金四百塊錢,我想也不想就刷了。



感恩節照例東岸會有大風雪,意外地我的班機很準時。抵達的時候外頭竟是大晴天,室外爍亮亮的都是反光的積雪。Ithaca 機場很小,出了安檢立刻就是行李轉盤,我等不及取行李就跑出機場外,P開著帥氣的凱迪拉克來接我(哈哈)。

P住在矮公寓的二樓(還是三樓),有一個室友。他領我進他家的時候竟沒拿出鑰匙,大手一推就把門打開。我驚呆了:你們不用鎖門的嗎?

P不屑地回答:誰要來這裡偷東西啊!

P的家很大,客廳有個L型的大沙發。這幾天就睡在這裡。幾乎比我睡過的便宜旅館還舒服。客廳有大片的落地窗,打開窗簾走出去是小陽臺,外頭的中庭滿滿都是雪。

Boston 到 Ithaca 的路下大雪,D說他沒辦法過來了。



Cornell 是個在山谷間的學校。前後都是峽谷。P帶我去看學校門前的吊橋,我往下看去,吊橋底下是河谷 ,瀑布的水衝下來,下頭的冰碎了卻融不掉,大塊大塊的碎冰在瀑布的轟隆聲中迴旋著。

P對我說,其實他去查過,Ithaca 的自殺率低於全美的平均。不像大家說的那樣。

我說,跳橋太慘了吧。要有多想死才會想從這裡跳下去。不被撞死也被淹死、不被淹死也被凍死。

P默默地說:而且要好幾天才會在下游浮起來。



P像是憋了許久那樣對我說了好幾天的話,而我也是。美國的博士生活在某個層面上是封閉而疏離的,每個人都要好好照顧自己,而沒有照顧好自己也是自己的責任。

我與P在 Cornell 附近極負盛名的咖啡店就窗坐了一個下午,Ithaca 有名的殺人魔酒吧老闆也剛好一如慣常待在角落自言自語。我們談了許多,談了生活,談了工作,談了女人。談了各自的疼痛與復原,各自受的傷與人生的選擇,談我們想要的世界。

P說,因為我們懂的多、在意的多,所以才會一直吃屎啊。

我說,不是的。是因為我們心中對於世界還有一個美好的想像。而且我們還不願意放棄。



後來我們無可避免談到女人。談到P交往多年,分了手、正在遠方讀博士的前女友。P說那其實是一個很適合他、很好的女孩子。可以說話也可以一起玩。

只是啊。

我聽完之後對P說:幹,去找她啊!

既然過了這幾年還是覺得這個人最適合,還是覺得在一起很開心。幹。去找她啊!

P說,那幾年,兩個人都年輕,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真的真的很開心。

我還是一句話:幹。去找她啊!

這幾天裡我說了這句話好幾次,P還對我說,他研究過,從紐約到那個女生唸書的地方有一班直飛的飛機。是全世界最長的單程航班。



Black Friday 我們一起去雪城的購物中心看了電影《原罪犯》的美國版。這部電影的韓國版我與P很有默契地都非常熟悉(是經典啊!),從雪城開回 Ithaca 的路上我們一路比較兩部電影,說韓國版的那裡哪裡好,美國版的東施效顰哪裡搞砸了。朴贊郁的原版結構非常完整,細節環環相扣,前後邏輯一致,角色也很立體,最後大雪中的結局非常非常動人;相形之下美國版的翻拍幾乎一無長處,結局的更動有一點點新意,但就是為了不同而不同。與其這樣倒不如完全照本翻拍就好,至少劇情不會亂七八糟的。

那晚我只買了一件 A&F 的衣服。回程的路上下大雪,我們在空無一人的加油站停下來加油,很有沉默之丘的味道。



我們還去了 Farmer's Market,遇到一個會講中文的美國老人在擺攤賣書畫──中國的書畫!他問我們從哪裡來,我說是臺灣,他開心極了,說他在臺灣待過好多年,在溫州街與師大周邊混過,跟隨幾個老師學書畫、篆刻、和藝術史。他說了幾個名字,我都不認識。

他說,臺灣朋友給他取了個號,叫作「前身漢人」。

我們開心地合照寒暄之後去看後頭的湖。湖面完全結冰了。小水鳥們安逸地站在冰面上,理所當然那樣。有種奇妙的喜感。



前前後後與P說了許多話,好像醒來就在說話似的。終於還是到了最後一天。他送我去機場(其實也就五分鐘),陪我在外頭等飛機。我問他,會去找那個女孩嗎?

P想了想說,可能寄個信吧。兩個人其實也不太可能如何了。

我還是笑笑說:幹。去找她啊!

P送我進安檢就走了。想不到當晚 Ithaca 又下大雪,班機無限期誤點(就是不知道幾點會飛的意思),我打給P,又混進他當晚和朋友的火鍋聚會裡,意外認識了一群新朋友,聊得非常開心,痛快極了。

隔天清晨五點我從P家的沙發上醒來,終於上了飛機,輾轉回到 Pittsburgh。

最後我們對彼此說加油與保重。那是非常非常真心的。



兩個月後是聖誕節假期,我飛回臺灣過節。

抵臺隔天早上點開臉書,我嚇壞了。

那女孩竟然過世了。



女孩的親人來臉書上宣布這個噩耗,寫得語焉不詳,我直覺不妙,立刻在線上丟了P,開頭就是一句髒話。

幹。怎麼了。

P很快就回話:幹。傻啊。

我與P結交十數年,從年輕到現在,儘管我們內心都有極其稚弱的一塊,我從不曾聽過P啜泣。



後來P臨時改動行程也回了臺灣,我們在中和見面,去了一家極其夢幻的咖啡館。在店裡我取出兩本在舊書攤上找到的書,都是在講自殺者遺族的書。

交給他時我說:我知道現在說這些是不合時宜的。但如果連這種時候書本都不能幫助我們,還有什麼時候可以幫助我們呢?

P點點頭收下。說這些年他其實有意避著少看文字了,看著難過又有什麼用。



2014年一月初我結束假期要回美國。我總有習慣要訂一批中文書帶回美國,當作接下來一年的精神食糧。

我想了想,最後在本來的書單上加了 Thomas Joiner 的《為什麼要自殺?》(Why People Die by Suicide?)。

我想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麼了。

而且「為什麼」有時候他媽的一點用都沒有。

但就像我熱愛的張惠菁說的,「那些你不相信的事。你仍然不會相信。但我會再說一次。」



20140415@書一百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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