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役期間,除正常上班處理公務外,單位還與臺北市幾處兒童福利中心協調,無償將替代役男的人力借給他們。是以每週三下午,我們三個替代役男得去兒福中心進行公益服務。
服務的內容主要分為兩個部份:
教課,還有打雜。
教課簡單明瞭,就是針對弱勢家庭的兒童,在週三下午、小學不上課的時間,於兒福中心講授一些簡單的課程。一方面安親,一方面也照顧他們的課業。課程內容有數學、英文、電腦,理所當然由我負責電腦。
打雜即所謂「行政服務」,其中最常見的工作是坐鎮借還玩具的「玩具圖書館」(外面還附有室內的溜滑梯兩座,以及一些奇妙的簡易遊樂設施),協助管理玩具與學童。孩子得憑「星星卡」來借玩具。他先從目錄上挑一個喜歡的玩具(沒錯,就是附照片的目錄!),我們就去倉庫裡拿。一次只能借一個,一個下午、一個孩子最多只能借三次。
其他還有諸如將歷年剪報掃成圖檔、整理發票、將玩具消毒、搬運重物等等。
顧玩具圖書館是打雜中最累的。簡單的說,就是要顧一個「有一大群瘋狂小鬼四處亂竄的小型遊樂園」,得一面注意有沒有人奔跑(怎麼可能沒有)、有沒有人爭執打架、有沒有人把玩具帶出玩具區,還得注意在玩具區中的小孩會不會玩他借的玩具、有沒有搶人家的玩具,如果他真的不會玩要陪他玩(!)。
某日離開中心前,一位社工老師上來,對我們說:
「可以麻煩你們把玩具圖書館的小溜滑梯拆掉嗎?」
在聽見的瞬間我真以為她講錯了──可能是「移開」或「消毒」──而社工員剛好對這個小鬼活動頻繁的區域積怨已久所以無意間脫口而出自己真正的心願。但世界並不如此善良,她謹慎又篤定地再說了一次:「ㄔㄞ ㄉㄧㄠˋ」。
她解釋道,這個小溜滑梯(強調「小」是因為旁邊有一個大的)已經不算新了,更重要的是他們發現這座小溜滑梯並不符合室內溜滑梯的安全規定,所以要拆掉它。
那是一座塑膠的室內溜滑梯,不算很大,只比我高一些,而且顯然是由一些卡楯以類似巧拼的方式組合起來的。所以拆解它並不需要工具,儘管用蠻力即可。
即便是這麼說,要拆掉一座溜滑梯還是很驚人,有大塊胸肌的E主攻,我與役男K則是在旁助陣,先硬生生扯下溜滑梯的滑道(很像硬扯下小象的鼻子),再一塊一塊把溜滑梯的底座與身體部份拆成拼片。玩具圖書館中迸裂聲不絕於耳,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將小溜滑梯灰飛煙滅了。
一旁的社工員突然說:只是這樣他們就沒有秘密基地了。
E笑道(同時手上拿著兩大塊拼片):對啊,他們就不能躲在這裡偷偷哭了。
但我想的只是:原來溜滑梯是這麼不可靠的東西啊。
而說到我的課,那是每週一次、每次兩小時的電腦課。
上課流程是這樣的:首先孩子們三五成群出現,先一去一旁的小房間把寫有自己名字的筆記型電腦領出來(是某個廠商捐贈的兒童專用電腦),回到教室裡、插好線、開機。此時我通常會讓他們先玩個十分鐘,再開始講課。每次講授的內容大概都是一個小技巧,該怎麼打字、該怎麼做圖片等等,講完就現場開始實作。最後課程結束前,大約會有十到二十分鐘的遊戲時間,想玩什麼就玩什麼。
講課的內容,從 Word 到 PhotoImpact,最後沒招了就開始教簡單的網頁製作。如此也連續上了整整九個月。
為了讓小鬼們提升上課動機(翻譯:不要讓小鬼在教室裡狂奔、吼叫、踢牆壁、攻擊同學、騷擾女同學──咦我好像沒有說到下課去玩溜滑梯就再也沒回教室?),我後來在網路上抓了幾個號稱是「電腦課遊戲」──例如最經典的,上頭有ㄅㄆㄇ會隨機掉下來,鍵入正確的注音後它會砰砰砰爆開──帶給他們在下課前玩。兒福中心沒有網路,好處是上課不用擔心小鬼們偷偷上網,壞處是什麼我都要自己先準備。
但經過兩週後,很快就被小孩看破手腳了,他們很快明白到這些遊戲有多無趣,上課又開始恢復到「缺乏上課動機」的狀態。
於是我橫了心,與其在網路上找些「假的」遊戲消磨時間,不如給他們最後二十分鐘玩一個「真的」小遊戲。
於是我帶了 ZUMA 去,並在上課的第一張投影片就放遊戲畫面,說,上完課就發。
果然小鬼的注意力大大提升,終於沒有人大叫「老師你教這個又沒有用」或「電腦課無聊死了」,除了有個小朋友照例又被輔導員從教室中拉走之外(哎),那日算是有史以來最有效果的一天。
然而,隨著課程的進展,我卻無法不感到輕微的迷惘。
──究竟該教給他們什麼呢?
如果他們會用電腦以後,會不會開始打勁舞團、唯舞獨尊,最後成為社會新聞上的一行字?為弱勢家庭的小鬼打開「沉迷網路遊戲」的大門真的好嗎?──我心中的自我審查機制完全意識到這些念頭政治不正確至極,違背一大串我所推崇的自由主義精神──但對於一個國小的孩子,我們真能高高在上、毫不遲疑地說:電腦為孩子們帶來的好處大於壞處嗎?
我向來反對虛偽造作的電腦教學,例如教小孩用 Word 做名片(一來小鬼根本不用名片、二來真的要用名片的時候你怎麼可能會用 Word 自己做)、或用小畫家做一張卡片(雖然這看起來合理一些,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真的要送朋友的卡片,哪會用小畫家做?)。但除去「為做而做」的情況,仔細想想,小鬼能真的「把電腦用在生活裡」的機會真的很少很少,大多數人小時候的所謂「電腦」,不過就是打字機和遊戲機的綜合體罷了。
再說,要教到什麼程度呢?Power Point 是要教的,但孩子可以拿來做什麼?Word 呢?上網又要教到什麼程度?OS 要教哪一套?
真要想起來,其實電腦對於這些弱勢家庭的孩子而言根本就不是「必需品」。但如果他們完全不會,又無法跟上這個時代變動的速度:他們無法繳交學校的作業(小學為什麼要出打字作業)、無法用投影片上台報告(為什麼小學就要會用 Power Point),甚至搭不上同學的話題──弱勢家庭的孩子,電腦程度之差是普通人難以想像的。去另一處兒福中心教電腦的學弟I告訴過我:第一節課「真的」要教開關機,很多人都不會。
──一個已開發國家裡、最富裕的城市、最富裕的區,有一群小學五六年級的孩子,不會開電腦。
這是很現實的。
我想得越深越想問:我們真的有必要這麼小就學電腦嗎?
後來,我與F借了臺大「資訊社會學」的上課材料來讀,厚厚一本。在裡頭我學到一個用以描述我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現象的詞彙:
電腦與網路建構出一群新的階級以及新的壁壘,雖然我們說:世界變得更寬闊、更自由、更平坦,但在這堵牆外,永遠有一群人,看著電腦,不知道該按哪裡才能開機。
我想起兒福中心的老師說:這些孩子不是壞,是沒有人告訴他們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所以「他們如果犯錯了一定要糾正」;而孩子有時候──比如說搶玩具的時候──會罵出很「大人」的髒話,不要被他們騙了。他們通常都不太懂那些話真正的意思。
2010 年六月,我替代役退伍,結束了在兒福中心的教課。
教了九個月的電腦課後,我還是不能明白──甚至不能諒解──為何國小老師要出「非用電腦不能完成」的作業?連打字都不太會的小孩為什麼「必須要會」用 Word?家裡連網路都沒有的小孩為什麼要「會用」部落格(而且還是強制的,學校自己就有架專用的部落格站)?
──這麼小就會用電腦真的有意義嗎?
此外,我對孩子有了更多的包容。
上學期一班有十個小鬼,程度相差非常大,我上課通常是疾言厲色,叫大家乖乖坐好不准跑來跑去講話(也因此兒福中心的小孩平常是不會來鬧我的,因為我是最兇的老師)。
但我後來發現有個孩子五年級了還不會認國字,而我的學生竟然會做網頁了。
哎,世界很大,你們想幹嘛就幹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