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電台「蘭心晚茶」訪問, 20110414 |
我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上老師的演講課了。
老師總是穿著長裙,沿走廊風風火火地走來,襲捲起一股濃烈的香水味。老師對學生相當嚴厲,大耳環、高跟鞋,話音清脆響亮。學生大概沒有不怕她的。
小學的課堂依照慣例要先向老師敬禮問好。課堂上有時是我、有時是其他幹部要負責喊「起立、立正、敬禮」,然後全班同學齊聲向老師說「老師好」。
「老師好」這三個字,平時都是平平板板地唸,三個字黏在一起,一個個拖長音,唸經似地拖完就一屁股坐下。
我記得老師厲聲制止我們坐下。
要我們好好唸、清楚地唸、有節奏地唸這三個字。
三個字要脆彈地斷開。「老」是起音、「師」是上揚,最後的「好」字則是下沉後再輕快地揚起,要把國語三聲「ˇ」的尾音全部唸完整,唸完「ㄏㄠ」、音調先下降、再升起來。仔細聽,就像「好(凹)」那樣。
全班站著練習了無數次。到最後當大家節奏感十足、字正腔圓地唸出「老、師、好(凹)」時,同學都笑了,彷彿我們是在國慶典禮上朗誦一首叫做「老師好」的詩。
老師得意地露出「小兔崽子看吧我就說這樣唸才好」的表情,讓我們坐下。
寰宇電台「蘭心晚茶」訪問, 20110414 |
十幾年後再去見老師是初秋的九月。
一進門看到老師的光頭我就上前去抱了她一下。好久不見啊,老師。
席間我提起這件往事。我笑著說,以前都堅持叫我們要喊「老、師、好(凹)」,要是有人忘記,或是天氣太熱小鬼發懶不好好唸完,老師就會叫我們重唸一次。
老師顯然記得這事,也聽出我語氣中多少有取笑的意味,努著嘴回我:
死死板板的唸,多難聽!
訪問後偕蘇蘭老師觀影《朝向一首詩的完成》, 20110414 |
得知老師離開的消息則是晚春的事。美國的學期已經結束,校園裡空空蕩蕩。
我起了個大早,搭早上的校車去上學。學校附近的馬路在修,窄窄的匹茲堡巷道擠得水洩不通,徒步只要二十五分鐘的路程足足開了四十五分鐘才到。
我剛坐定,打開網頁,就看見老師去世的消息。
這段時間與老師的往來不少,但整個早上我所想的並不是與老師見面時說過的話,並不是那個上老師電臺節目、充滿諭示的一天,並不是與老師去看電影前她領我去吃的一家牛肉麵,也不是在得知老師住院後趕忙跨海寄給她的詩集。(詩集裡寫,「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而是那個遙遠的、記憶模糊的場景:
一群穿著小學制服的學生,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鬧哄哄站在教室裡;老師一身長裙,高坐在講台的椅子上,叉著腿,要我們把「老師好」這三個字仔仔細細、漂漂亮亮地唸出來。
那絕對是我此生所聽過最好聽的「老師好」。
經過許多年後,我此刻才真正地意識到,我再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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