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反智,又是同樣一個梗。我去看真愛聯盟的連署網頁了。
我想起漫畫《進擊的巨人》裡,擅長思考、具有優秀判斷力的阿爾敏。他賭上摯友的性命,向拿著武器指向自己的同僚們說明,艾連──在故事中不知為何竟能變身成巨人的主角──雖能變成巨人,但他不是敵人、是友軍,是人類扭轉數百年來被巨人屠殺命運的重要關鍵。阿爾敏聲嘶力竭地喊:你們看,那些巨人竟然一起圍攻變成巨人的艾連,巨人攻擊巨人,這是前所未聞之事啊──
聽完這番話,僅遲疑了幾秒,指揮官還是下達了格殺的命令。
這時阿爾敏突然明白,他們被極端的恐懼控制,開始「恐懼思考」了。
後來更高層的長官出現,救了他們一命。那長官是個性格扭曲的怪人,甚至不怎麼害怕巨人。
在《進擊的巨人》裡,我對阿爾敏這個角色非常感興趣。他是在極端恐怖、極端絕望的環境下,少數能夠做出正確判斷的人。他的戰鬥能力不強、對自己也沒什麼自信,但在許多關鍵時刻,他的智慧推動了故事的前進。他在人類的城牆第一次被超大型巨人攻破時,適時討來救兵,救了艾連與米卡莎;他在小隊彈盡援絕、被一群巨人包圍於建築物中時,提出了以十幾人一次擊倒七個巨人的戰術;他在眾人非常恐懼艾連巨人化的力量時,站出來說服大家,並急中生智,說出從巨人手裡奪回領土的作戰計畫;最後,在奪回領土的作戰裡,面對突然失去反應、癱倒在地的巨人艾連,他正確判斷出艾連在巨人體內的位置,用長刃刺醒他。
我常常想起,在《進擊的巨人》那個充滿恐懼與絕望的世界裡,智慧與冷靜都高人一等的阿爾敏,突然明白「他們已經放棄思考了」的瞬間。
我並不是個缺乏同情心、認為理性至高無上的渾蛋。我甚至能夠想像「臺灣如果廢除死刑,臺灣人就會上街砍殺外省人」這麼荒謬可笑的句子背後,任何可能的脈絡:例如恐懼;例如文化情感被壓迫、心中忿忿不平;例如,是家庭與社群潛移默化的結果,等等等等。
我當然也能理解「恐同」是怎麼回事;當然也能想像本來活得穩穩當當開開心心的爸媽,突然得知美麗寧靜的小學中竟開始傳授同性與性別多元的概念,會有多麼抗拒;我當然也知道,什麼是「中產階級良民想像」。
我其實能夠理解他們的害怕。例如,死刑犯為什麼不殺死。例如,同性戀為什麼要出現在課本上。
為什麼。
對啊。為什麼。
對於他們,為什麼要為了別人的生存與正義革命。雖然我們總是酸溜溜地說「中產階級良民想像」,但說真的──例如死刑,大部分的中產階級確實離這東西很遠很遠;例如同性戀,他們只要採取消極的態度、不反對但也不支持,打著意志自由或民主原則的傘,一輩子也不會被押著頭面對這件事。
那到底,為什麼──以及如何──他們要革命?
只為了認識世界「真正」的樣子嗎。好,世上有錫安城,世上有母體,有祭司、有造物、有救世主──那又怎麼樣?日子會過得比較開心嗎?
光是用「有一天被電腦人/政府殺掉的就是你」來嚇唬人是不夠的──你我都知道,其實大部分人離死刑還是很遠、很遠、很遠;離同性戀可能近些,但別忘了,我們試圖說服的對象都是政治正確到可以發獎狀的「多數」啊。或許他們有一些GAY朋友拉朋友──但通常,人們會為了「朋友」(的「性向」),革命嗎?
又是同樣一句話:噢,好啊,你說,為什麼「我」要為「你們」革命?
為什麼他們要吞那顆紅藥丸?
看了網頁我感到憤怒。但連日筆戰後,我也感到輕微的迷惘。
我應該/要同情他們的感性/恐懼/文化到什麼程度?如果「真正正確的事」以及「認識真正的世界」對他們而言並不那麼重要,我又該以什麼立場說話?
──來喔來喔,這裡有個好真實好真實的世界噢。
──但這個世界並沒有比較舒服喔。
──甚至要有一點勇氣才能進入呢。
如果在多數人眼裡,死刑犯就是帶來絕望與毀滅的巨人(即使他不是),那我該以什麼方式、什麼立場去說服他們:「我們可以試著不要殺死他」──尤其在死刑犯真的很少、大部分的人通常不會變成死刑犯、更不會認識他們的情況下?
我究竟該用什麼立場去說服他們呢。
所以我才說:廢除死刑會不會其實只是文明的冠冕。
所以我才說:會不會其實只是因為,我們「都是」天才、「都是」勇敢的那個。
我們決定吞下紅藥丸,去看真實的世界;我們決定追求高層次的自由,不願被結構所控制;甚至──有時是很自虐地──犧牲現世的快樂,而在高層次的自由中追求高層次的快樂。
我們憑什麼要人家跟我們一樣聰明、我們憑什麼要人家跟我們一樣勇敢、我們憑什麼要人家放下母體內的幸福,擠進實在不可能舒服的錫安城,去追逐真正的自由?
就算不知道世界上有那樣的自由,卻已經很開心了,不可以嗎?
──不不不,即使你說,如果所有人都能追逐這樣的自由,那就有可能可以建立一個更接近公平健全、沒有人會被錯誤的系統傷害(例如死刑犯,例如同性戀)的世界──那也是錯的。
因為,光是追逐那樣的世界,就會犧牲了「本來在母體內就過得很幸福」的人,他們本來所感受到的幸福──你當然會反駁我,那是假的,那是結構創造的假象,那不算是真正的幸福。
但是,如果他們並沒有能力,或根本就不想,去區分「結構創造的幻覺」與「桶子外的真實」,那你還能堅持,桶子裡那些笨蛋的幸福是虛假的嗎?
如果他們能夠一輩子都在夢裡過得很快樂,你如何能說,對他們而言那不是「真的」?為什麼非得要把他們從夢中吵醒?
(如果母體的程式寫得好,桶子裡的腦也會感到非常、非常幸福呢。)
真的,所有人都想要高層次的自由嗎?
所有人都想認識並接納真實的世界嗎?
我這陣子常常想起阿爾敏突然明白的那個瞬間。
以及,此後,他會不會更加、更加地沉默。
20110428@ptt2
【後記】
親愛的,我們終究無法逃避這個問題:
你聰明、你勇敢、你自由、你正確。甚至你美麗。
──但你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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