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8日 星期四

阿爾敏的沉默

Wall and Giant

說到反智,又是同樣一個梗。我去看真愛聯盟的連署網頁了。


我想起漫畫《進擊的巨人》裡,擅長思考、具有優秀判斷力的阿爾敏。他賭上摯友的性命,向拿著武器指向自己的同僚們說明,艾連──在故事中不知為何竟能變身成巨人的主角──雖能變成巨人,但他不是敵人、是友軍,是人類扭轉數百年來被巨人屠殺命運的重要關鍵。阿爾敏聲嘶力竭地喊:你們看,那些巨人竟然一起圍攻變成巨人的艾連,巨人攻擊巨人,這是前所未聞之事啊──

聽完這番話,僅遲疑了幾秒,指揮官還是下達了格殺的命令。

這時阿爾敏突然明白,他們被極端的恐懼控制,開始「恐懼思考」了。


後來更高層的長官出現,救了他們一命。那長官是個性格扭曲的怪人,甚至不怎麼害怕巨人。

在《進擊的巨人》裡,我對阿爾敏這個角色非常感興趣。他是在極端恐怖、極端絕望的環境下,少數能夠做出正確判斷的人。他的戰鬥能力不強、對自己也沒什麼自信,但在許多關鍵時刻,他的智慧推動了故事的前進。他在人類的城牆第一次被超大型巨人攻破時,適時討來救兵,救了艾連與米卡莎;他在小隊彈盡援絕、被一群巨人包圍於建築物中時,提出了以十幾人一次擊倒七個巨人的戰術;他在眾人非常恐懼艾連巨人化的力量時,站出來說服大家,並急中生智,說出從巨人手裡奪回領土的作戰計畫;最後,在奪回領土的作戰裡,面對突然失去反應、癱倒在地的巨人艾連,他正確判斷出艾連在巨人體內的位置,用長刃刺醒他。

我常常想起,在《進擊的巨人》那個充滿恐懼與絕望的世界裡,智慧與冷靜都高人一等的阿爾敏,突然明白「他們已經放棄思考了」的瞬間。


我並不是個缺乏同情心、認為理性至高無上的渾蛋。我甚至能夠想像「臺灣如果廢除死刑,臺灣人就會上街砍殺外省人」這麼荒謬可笑的句子背後,任何可能的脈絡:例如恐懼;例如文化情感被壓迫、心中忿忿不平;例如,是家庭與社群潛移默化的結果,等等等等。

我當然也能理解「恐同」是怎麼回事;當然也能想像本來活得穩穩當當開開心心的爸媽,突然得知美麗寧靜的小學中竟開始傳授同性與性別多元的概念,會有多麼抗拒;我當然也知道,什麼是「中產階級良民想像」。

我其實能夠理解他們的害怕。例如,死刑犯為什麼不殺死。例如,同性戀為什麼要出現在課本上。

為什麼。


對啊。為什麼。

對於他們,為什麼要為了別人的生存與正義革命。雖然我們總是酸溜溜地說「中產階級良民想像」,但說真的──例如死刑,大部分的中產階級確實離這東西很遠很遠;例如同性戀,他們只要採取消極的態度、不反對但也不支持,打著意志自由或民主原則的傘,一輩子也不會被押著頭面對這件事。

那到底,為什麼──以及如何──他們要革命?

只為了認識世界「真正」的樣子嗎。好,世上有錫安城,世上有母體,有祭司、有造物、有救世主──那又怎麼樣?日子會過得比較開心嗎?

光是用「有一天被電腦人/政府殺掉的就是你」來嚇唬人是不夠的──你我都知道,其實大部分人離死刑還是很遠、很遠、很遠;離同性戀可能近些,但別忘了,我們試圖說服的對象都是政治正確到可以發獎狀的「多數」啊。或許他們有一些GAY朋友拉朋友──但通常,人們會為了「朋友」(的「性向」),革命嗎?

又是同樣一句話:噢,好啊,你說,為什麼「我」要為「你們」革命?

為什麼他們要吞那顆紅藥丸?


看了網頁我感到憤怒。但連日筆戰後,我也感到輕微的迷惘。

我應該/要同情他們的感性/恐懼/文化到什麼程度?如果「真正正確的事」以及「認識真正的世界」對他們而言並不那麼重要,我又該以什麼立場說話?

──來喔來喔,這裡有個好真實好真實的世界噢。

──但這個世界並沒有比較舒服喔。

──甚至要有一點勇氣才能進入呢。

如果在多數人眼裡,死刑犯就是帶來絕望與毀滅的巨人(即使他不是),那我該以什麼方式、什麼立場去說服他們:「我們可以試著不要殺死他」──尤其在死刑犯真的很少、大部分的人通常不會變成死刑犯、更不會認識他們的情況下?

我究竟該用什麼立場去說服他們呢。


所以我才說:廢除死刑會不會其實只是文明的冠冕。

所以我才說:會不會其實只是因為,我們「都是」天才、「都是」勇敢的那個。

我們決定吞下紅藥丸,去看真實的世界;我們決定追求高層次的自由,不願被結構所控制;甚至──有時是很自虐地──犧牲現世的快樂,而在高層次的自由中追求高層次的快樂。

我們憑什麼要人家跟我們一樣聰明、我們憑什麼要人家跟我們一樣勇敢、我們憑什麼要人家放下母體內的幸福,擠進實在不可能舒服的錫安城,去追逐真正的自由?

就算不知道世界上有那樣的自由,卻已經很開心了,不可以嗎?

──不不不,即使你說,如果所有人都能追逐這樣的自由,那就有可能可以建立一個更接近公平健全、沒有人會被錯誤的系統傷害(例如死刑犯,例如同性戀)的世界──那也是錯的。

因為,光是追逐那樣的世界,就會犧牲了「本來在母體內就過得很幸福」的人,他們本來所感受到的幸福──你當然會反駁我,那是假的,那是結構創造的假象,那不算是真正的幸福。

但是,如果他們並沒有能力,或根本就不想,去區分「結構創造的幻覺」與「桶子外的真實」,那你還能堅持,桶子裡那些笨蛋的幸福是虛假的嗎?

如果他們能夠一輩子都在夢裡過得很快樂,你如何能說,對他們而言那不是「真的」?為什麼非得要把他們從夢中吵醒?

(如果母體的程式寫得好,桶子裡的腦也會感到非常、非常幸福呢。)

真的,所有人都想要高層次的自由嗎?

所有人都想認識並接納真實的世界嗎?


我這陣子常常想起阿爾敏突然明白的那個瞬間。

以及,此後,他會不會更加、更加地沉默。


20110428@ptt2


【後記】

親愛的,我們終究無法逃避這個問題:

你聰明、你勇敢、你自由、你正確。甚至你美麗。 

──但你快樂嗎。


2011年4月18日 星期一

回家

DSC08811


你剛剛經歷一場瘋狂而夢幻的旅行。回到家裡,你聽到隔牆傳來父母親爭執房產的聲音。那喋喋不休的語氣使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

美好那麼短暫、那麼假;而現實那麼持久、那麼真。



20110418@ptt2 (#1DgzdydA)


2011年4月8日 星期五

雞蛋花

Plumeria Flower in Pool Lo_Res
30701306@N06@Flickr, CC BY-NC 2.0


前天殺去站前新開的「氣味圖書館」把週六看上的「雞蛋花」香水買回家了。

上次與蘇蘭老師見面已是半年前的事,此際老師因化療脫光的頭髮正逐漸長回來,切切實實活過醫師宣判的半年了。

下週四我要去上老師的電臺節目(當然不是現場的,是預錄的──畢竟老師還是個癌末病人啊)聊留學申請的事,順便送香水給老師。



國小六年級時,我曾與一幫同學上過老師的電臺節目「彩虹橋」,是個週六中午的兒童教育節目,錄音地點在植物園裡的教育廣播電臺。那是我第一次踏入四壁全是吸音海綿的錄音室,空氣中的雜音被吸得一乾二淨,我記得耳朵非常不舒服(或許更多是心理的緊張)。錄音的內容我幾乎不復記憶,只記得中間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老師瞪我一眼,要錄音師重來一次;還有,最後節目要結束了,老師開始講漂亮的收尾詞:謝謝各位的收聽,下週同一時間──

她一口氣說完,眼前的紅色燈號正好熄滅,時間剛好,收音結束。

「嘖。厲害吧。」老師對我們說。



現下老師的節目開在東區鬧市大樓裡的環宇電臺,是每天晚上八點半到九點的「蘭心晚茶」。我也不知道留學申請這個話題究竟能不能聊得起來、聊得開心,但既然是約定好的事,就去試試看吧。

雞蛋花的花語是「重生」。

──親愛的老師,我們幾乎要把當年做過的事都重新做一次了啊。



20110408@ptt2 (#1Ddgp2b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