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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剛剛經歷過六次化療,頭髮、睫毛、眉毛全都脫光,臉頰浮腫,膚色暗沉,進門後我喊她老師,輕輕抱了她一下。
老師一襲裙袍,像深居簡出的老尼,一字一句清楚地對我說出所有的故事:罹癌、手術、離婚、再罹癌、再化療。第一任丈夫回來見她,本是要討論孩子的事,但到了醫院卻什麼也說不出,在床前整整哭了兩個小時。
醫生在半年前,三月九日,對她說:妳只剩下半年。
我輕輕地回答:就是今天哪。
老師點點頭。是。就是今天。
老師說,她不想化療的。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朋友們把她五花大綁留在醫院裡化療。老師給我看右鎖骨邊上的人工血管:正常的血管碰到化療的藥就毀了,所以要接人工血管。化療的藥好毒啊,給我打的人都全副武裝。
老師說,六次的化療非常非常痛苦,她好幾次好幾次有輕生的念頭。
她說,老病的父親不夠、兒子還沒結婚也不夠。這些都不夠讓她活下來。老師說,我是為愛而生的。我覺得,活這樣,夠了。
老師追問我與S的事,於是我認真說了。我說,半年的苦行,我說,對愛情的認知相差實在太大太大,我說,但相形於老師啊,這些應該是沒什麼吧。
你們交往多久?
六年。
老師說:夠久了。人生沒有幾個六年。
然後我說到半年的苦行。禁絕一切事物的狀態,所有食物下肚之後宛如被黑洞吞噬,身體一日一日消瘦下來。我說:那半年裡我壞掉了。
老師說:你那算什麼,我這樣才是壞掉啊。
最後老師要在書上我簽名留字,但我寫上了「Dear 蘇蘭老師」後怎麼也無法寫出句子來。拿著筆乾在桌上許久許久。
老師並沒有任何迷惘困惑,不需要任何智性的安慰。而我又不願寫出「請好好活下去」這種光明燦爛的話來,最後時間將屆,我寫了「黑暗中仍然有光。加油。」但後來想想,真正想說的也只有「加油」而已。
我對老師說,本來要買花來,但我不想隨便買,所以上網查了花語。
老師,我本來要送雞蛋花。
雞蛋花的花語是「重生」。
老師微笑著點頭,啊,是重生。
可惜花店好像都沒有賣雞蛋花啊。我苦笑。
親愛的老師,我是一個不相信星座、不相信血型、不相信前世今生,甚至也不相信福德一致的人。我所相信的是:人終究要自己赤裸裸地去面對世界的荒涼、去面對身而為人的有限。其他都是假的。
老師妳說,許多人要妳信仰、要妳讀經。但妳無論如何都讀不下。老師妳說:我是為愛而生。只有愛能夠讓我活下去。
我知道的,因為我也讀不下。
若要信仰什麼其他而得到幸福,我寧信仰自己而毀滅。
我們是追逐一條沒有岔路可出走的荊棘之路的人。若神說,這條路將盡、這條路將崩塌了,我們仍別無選擇。
但也因此,親愛的老師,正因我深切地瞭解這種性格,所以我是真真切切地無話可說了。
出發前L問我:為什麼是雞蛋花。我說,因為花語是重生。L說,你不是說老師仍然風風火火地四處旅行與演講嗎?那不就是重生了?
我搖頭:我說的是,身體的重生。若是意志上精神上的重生,老師不需要我祝福。
L說,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我回答她:所以才需要祝福啊。
對於老師這樣的人,只有那些,不一定能夠做到、再努力也不一定能夠生還、再努力不一定能夠得到幸福的、過度艱難的事,才真正需要祝福。
老師約我上她的廣播節目,要我自己選兩個小小的主題,各談十五分鐘即可。我一口答應。而我沒有說出口的是,老師,我甚至不會說:請努力地活著、請努力地活下來。我知道那是自私。老師這輩子大概也受夠自私這東西了。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看著,並在需要的時候陪老師走一小段路,為老師揭一幕門簾,對於那些未可知的荒涼,盡我所能給予祝福。
親愛的老師,黑暗中有光,我猜這妳也早就知道了吧。
那麼我要說的就只有:加油,無論是面光或背光的時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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