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9日 星期三
想家
你住的地方有大片的壁畫。
自俗艷的油漆中蔓生出來,那樣輕易就爬滿了整條走廊。張牙舞爪的怪獸、美型的少年、俏皮的卡通人物;不知所謂的符號、難以理解的圖騰、似是而非的抽象畫。最陰暗的樓梯轉角甚至被惡意塗上恐怖的黑色人影與詭異的頭像,冷森森站著。
你最喜歡的是三樓八寢牆上的一頭綠色怪獸,短手短腳、黃色眼睛,捲捲的長舌不知是吐出還是黏上一只圓滾滾的甲蟲。
某個早晨因著襖熱你五點便醒,抓抓腦袋抹抹臉後無事可做,抓了相機走出去給怪獸拍照。清晨的陽光平緩地從走廊那頭射進來,把怪獸照得立體而透亮。你看著牠牠看著你,你忍不住問出那個惹人發噱的問題:
你知道自己是壁畫嗎?
你工作的地方有大片的落地窗。
你拿起相機想照出去,但傻瓜的鏡頭太近,寬闊的城市與天際線無法全數攬下。你找到一個軟體,可將照片一張張天衣無縫地接起來,窄小的視野霎時拉開,你興奮極了在窗邊拍了好多好多照片。
軟體跑完後你點開視窗,寬闊的都市乍現在眼前,遠遠超過窗櫺本身的囿限。原本必須左移右移才能看見的全部風景,一張照片,嘩一聲,全部說完了;合成的接縫處、落地窗本來的邊緣,只留下幾乎看不見的殘影,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的。像蒙太奇也像畢卡索,這裡那裡不同角度的風景(雖然只有幾步的差距)全交疊在一起。
你喃喃地說:世界也沒有那麼寬,只是沒有人能看得全。
你睡遲了,世界碰碰碰碰很吵。
你驚醒,跳下床去匆匆忙忙跑向內務櫃扯出襯衫長褲皮帶,隨手抓件皺內衣、三兩下換好裝,套上襪子綁緊皮鞋,狼狽衝出寢室。你跑過三樓八寢走廊。
綠色怪獸踞在牆上看你。嘴裡兀自吐著油亮的甲蟲。
──你突然懂了。在晃動的晨光裡中突然懂了所有的隱喻,突然懂了荒謬劇裡殘酷邪佞的笑點:
你便是窗。你便是怪獸。
你在晨光裡狂奔,你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衝出牆面成為真正的怪獸;你興奮極了在窗畔東照西照,你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一眼就洞見所有的世界。你在牆上你在窗裡,無論如何奔跑吶喊吼叫憤怒都無法掙脫。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看不見全部的風景。
亮晃晃的陽光乍然刺眼,你忍不住皺眉,「中央單位注意──排頭伍為準,向右看齊──」皮帶勒著你肚子你感到很不舒服但仍衝進隊伍裡站直了,「各區隊開始點名──」
你24小時都想家,每一滴血液都病似地渴望家。
人家都說替代役是爽兵呵。
但你知道,人的寂寞、窄小與有限,從來就不是因為軍旅的緣故。
(2009年BENQ真善美獎投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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