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5日 星期五

Trade-off

No Coffee For Me
24175301@N03@Flickr, CC BY-NC-ND 2.0



那是永無止盡的取捨,「trade-off」,估狗字典的解釋是:「(在需要而又相互對立的兩者間的)權衡,協調」。我無法在中文裡找到更妥切的詞彙,還特意上網搜尋。好像一部丟失了重要單字的字典。



要吃素淨的食物,使血脈通達、思緒清幽;還是要吃毀壞生命的食物,喚醒體內的獸,從而不斷不斷地寫。

過得好就寫得糟、過得糟就寫得好。我讀遍自己的板,從而肯定了這個假設。半年來我不再喝咖啡,早睡早起,中午只吃蘋果與燕麥。但我寫不出。我只能嬉笑怒罵但我寫不出。我只能改自傳、只能寫公文,甚或幫科長寫新聞稿。但我還是寫不出。

我於是重新給自己餵食咖啡。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我就寫了,不寫不行,不寫會死那樣的焦慮。我想要好好慢慢地說但我的身體不許。字句趕在我的前面,在我還沒有抵達的地方逼著我追趕它們。

先是從早餐的奶茶開始,奶茶裡貧弱的咖啡因在第一天就重新喚醒我。上班的途中我感受到風與悲傷,然後是壯闊,最後是寂寥與圓滿。所有的聲音都是觸媒都是轉化,我彷彿可聽見所有。YC說:喝完黑咖啡像覺得自己在發光。

接著就是咖啡了。即使半年沒有再碰咖啡的身體應之以低血糖、心悸、輕微的失眠與手抖。但我寫了。我劇烈地感受。聽見並且說出。擁抱。想要流淚。

我想起戒毒後突然重新攝取相同份量毒品的亡者,身體不再說什麼,就是死了。我想要活著卻又不想活全。我想要寫,寫與死原是有那麼多相似處。挖掘到盡頭,像沒有盡頭那樣去挖掘。

喝咖啡就必須吃,否則腸胃會痛。無法喝很黑很黑的咖啡卻吃很明亮的食物。要有澱粉、要有糖、要有油脂。身體很重但靈光很輕,身體向下沉墜,看不見的部份卻輕盈了。要明亮健朗地活就要把身體拉起、把靈魂綁住,兩者在地面合而為一,強壯地前進──但我需要寫、我需要創造、我需要到達。那是我唯一能與人不同的可能。......



是嘛。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啊。



20091225@ptt2 (#1BD45LSi)


2009年12月15日 星期二

去脈絡化

你要記住,
人們採取去脈絡化的論述來證成自己,
常常不是基於哲學上的理由,
而是出於個人對脈絡現實主觀的憎惡──

但請不要忘記,
身為一個實踐者,
你就『必須』活在脈絡之中。

同時你也必須接受:

無論世界多麼醜惡多麼殘酷,它不可能完全是錯的;
無論你多麼快樂多麼成功,你也不可能完全是對的。

那就是我們需要謙遜的原因。


20091215@ptt2

2009年12月13日 星期日

最好的演員

Gila Almagor
Gila Almagor (By ygurvitz@Flickr)


晚餐吃赤阪拉麵,普普通通。餐後疲累,去車站的怡客閒坐。在店裡讀到《表演藝術》十一月號姬拉艾瑪戈(Gila Almagor)的專訪,其中最後一個問題相當動人:

Q:在你標準裡,什麼是最好的演員?

A:正直,永遠不違背初衷。理解社會文化環境,重視你的身體。好奇心,你詮釋人們,但並非憑空發明,要永遠活在人群之中,看人們的眼睛、如何呼吸、以及說話的聲音。

詮釋、但非憑空發明;理解、觀察、好奇。

正直。


20091213@ptt2

2009年11月24日 星期二

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PA291340

親愛的,這個時代,再也無法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


我們看見太多,於是明白看不見的更多更多。悲劇落幕以後,倖存者頓悟,自此卑微又莊嚴地在廢墟中繼續前行,黎明自彼岸緩緩升起;喜劇收場以後,公主與王子各有各自的心事,昧於幸福的氛圍不願先說出口,陰靄遂於遠方隱隱凝聚起來。

現代遠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時代更懂得世界與時間的流動性。我所說的不是「無常」,不是「變動」,而是「流動」。此刻的頓悟、此刻的覺知、此刻的果敢、此刻的泰然,全像灑入滔滔江水中的墨染,一時,一時,一時,一時。再也沒有什麼能完全摧毀,也再也沒有什麼能完全建立。我們看見得太多太多。悲劇來了,生活總會找到出路;喜劇來了,生命總會埋下伏筆。故事永遠不會只是我們能夠看見、能夠以為的那樣。

每個人的活,都只是一個斷面。把河流的一小段切開來,掐頭掐尾捏成一個故事。而現代人遠比以前的人都明白這種虛無:終究,只是硬掐出來的一個故事吧。現代人接受這種流動,並且學會比以前的人更加、更加能夠遺忘。


無常是宇宙、變動是人生,而流動,是生活。

親愛的,那也就是說,在這個時代,生活這條河流,遠比起以前任何一個時代,更能消磨人的心性。生活這樣順順的過,人就像石頭,原本有稜有角的,經歷了生活、看見了虛無,也就這樣沉下去、也就這樣被磨圓了。


20091124@ptt2

2009年11月12日 星期四

姐姐啊

無標題


和氣質大姊姊聊天,很令人傷心的部份是氣質大姊姊要結婚了。聊著聊著大姊姊突然脫口而出:可是選了就是一輩子了耶,選了就不能換了。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其實也是可以換的啊,只是成本高一點。

她呆了呆,在嘈雜的人群裡用很詫異的眼神看了我一下,隨即又恢復到氣質大姊姊的姿態,把話題轉去說別的事了。

如果包含大姊姊在內,明年農曆年前有三個朋友要結婚(而且不約而同都是年紀相仿的姊姊們)。這半年裡除了被塞進許多諸如帶路雞、連根帶葉竹、婚紗照、桌錢紅包錢大聘小聘、新房裝潢等等等等族繁不及備載的婚禮知識外,聽得更多的是隨著結婚這件事接踵而來大大小小的爭執。其中最多的是母女間的爭執,說得更仔細一點,是母親與女兒的爭執。母親大找麻煩,把可以簡單解決的事搞大,搞得雞犬不寧。彷彿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母親不找麻煩就不盡責似的。


究竟結婚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是什麼樣的心情和經驗可以讓人把自己的後半生(更正確地說是將近後三分之二的人生)託付給另外一個人?什麼樣的心情下人會願意發展出一種長期且相對穩定的關係,把兩個本來毫不相干的家族牽扯在一起?大概是我的年紀還無法明白這件事。我終究是不想結婚的人,一心想找個人嫁找個人娶生個白白胖胖孩子這種想法,不但在我的人生中完全沒有出現過,也幾乎不曾考慮過這種可能性。真心地說,看到那種「人生主要目標就是要找個好老公/好老婆」或「沒有結婚會很悽慘」的人,我幾乎只有鄙夷而已。生活是一種選擇但不應該是人生的全部,就像賺錢一樣。

窮不會怎麼樣。單身也不會、沒有小孩當然也不會。只是一種選擇罷了。

而其實沒有一種選擇是真正「正確」的,甚至我能夠說:真正重要的根本就不是「解答」,而是對「生活」這個巨大的命題做出一個回答之後──要結婚還是不結婚?跟誰?過得開心嗎?要怎麼過日子、怎麼賺錢?穿什麼衣服?住在哪裡?──再透過「生活」去實踐「生命」的意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是誰?我要往哪裡去?──去探索這些極度嚴肅甚至會因面對它們而感到痛苦的問題,這才是真正重要且困難的事。唯有通過思考與實踐來回應這些問題,才能夠算是「活著」。

我並不詛咒或憎恨婚姻(我不能理解的事有許多,我並不因此憎恨它們。有時就只是不能懂得罷了)。不結婚是一種選擇、結婚也是一種選擇。我所鄙夷的是把「生活」當作目的、認為這就是全部的人。他們固然如此可能得以找到一條溫暖舒適輕鬆的道路,但那就像是苦惱於每一題選擇題的小學生,考試固然可以考得高分,但永遠不可能對這個科目產生出深刻而超越的視野來。

要得到思想的高度是需要抽離的。熱烈地去生活,冷然地去思索。

我所鄙夷的是那些全然滿足於「生活」的人。


我想起T的男友語重心長地說:「要了解一個人,認識她十年,不如跟她辦場婚禮。」還有,吱吱引述老師的話說:婚姻制度是為平均年齡34歲的社會設計的──一開始的時候,人類還不知道竟然要跟對方相處這麼久。

我的世界是荒涼的,我不相信什麼。我相信自己。我相信愛。但也就只是這樣。我不願為了生活的寬慰而安心下來,即使世界露出和煦的一面,我仍不斷顧念著沒有照到陽光的寒風烈烈之處。王弼說,善力舉秋毫,善聽聞雷霆,此道之與形反也。真正的力量者並非善於舉重,而是在舉起秋毫微物時也能體現力量最精妙的神隨;真正善聽者並非善於聽細聲,而是能在轟然的雷霆裡察覺聲音最細微的變化。

真正的洞察者並非善於察覺幽微的線索,而是能夠在普照大地的光明與溫暖裡,體切感知到黑暗與荒涼不可抹滅的存在。


親愛的姊姊們,請非常非常用力且認真的去結婚吧。我不相信的事、我無法體會的事,請妳們非常非常努力地去實踐。在生活之中永遠不要忘記思索、不要忘記「生命」,不要為了「生活」這件事而全然滿足,請努力去追逐一些更高層次的價值。

對於婚姻這件事我是一隻烏鴉。在陽光底下飛,不斷嘎嘎提醒著:黑夜總會降臨。我幾乎每次去咖啡店坐著都會遇見吵架的夫妻,或離婚/正要離婚而與朋友吃飯散心的中年婦人。祝福的話我能夠說上許多許多,也能夠說得很好很好──

但那些話語是給全然光明的人聽的。我不是,我知道妳們也不是。

我幾乎可以想像,總有一天黑夜會來的。與其說真實的婚姻像是永晝,不如說婚姻像是一個晝夜交雜的時區,好一點的婚姻在赤道,天亮的時候多些、天黑的時候少些,差一點的在極圈邊上,長一點的黑、少一點的亮。只有極少極少非常幸運或非常不幸的婚姻在極圈裡,永遠漫長的黑夜或永遠光亮的白天。

可能我的想像會比真實的狀況更悲觀一些──畢竟我是一個不想結婚的人啊──但親愛的姊姊,妳們已經對「生活」這個命題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了。

請握緊這個答案,用力去奔跑吧。

當妳們非常努力跑過早晨的山巒與黑夜的沙灘,在深山的溪谷或寂靜的海洋前面偶然坐下休息,只要妳們認真而誠實的面對自己和對方,即使是我這樣的烏鴉也願意相信:那時,天際會浮現出一道淺淺的彩虹。不是別的,正是生命給予妳們的回答。


祝福妳們。


20091112@ptt2

2009年11月11日 星期三

未來的未來

This Is It Odeon premier
Abi Skipp@Flickr, CC BY 2.0


昨晚去看《未來的未來》(Michael Jackson's This Is It)



當我拿著爆米花與飲料上了手扶梯,看見前頭排著一個頭髮斑白、稍微駝背的婦人,約莫是我母親年紀(或更老一些)。她手裡捏著票根,不安地東張西望,進入電影院後認真而小心地確認好坐位,才謹慎地坐下。

不遠處也有一個看似是爸爸年紀的中年人,有點狼狽地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捧一杯爆米花鑽進坐位裡。

晚上七點十分的場次並沒有坐滿,戲院裡散佈了許多這樣羞澀的、獨自前來的中年人,他們藏在黑暗裡,偷偷哼唱電影裡的歌。



電影沒有過度渲染(像《不願面對的真相》那樣),只是安安靜靜說一場籌備著的演唱會。一場必然會美好的演唱會。

電影沒有說,但觀眾席裡斷斷續續的歌聲、席間仰首盼望的觀眾們都明白:那個被用力期許著的美好的未來,終究是再也、再也不會來了。



20091111@ptt2 (#1A-iPs63)


2009年9月28日 星期一

很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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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秋分以後正式告別暖季,下半年整座城市都會在寒涼裡度過。洗脫了溽熱,乾淨俐落、安靜的寒季。



吱吱在電話裡告訴我,她以為大家吃東西都像睡覺那樣不正常。我說不是,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循規蹈矩吃東西,甚至為了彌補睡眠的不正常,變本加厲地吃。我自己必定會吃早餐才出門,一個學期裡真的完全被「跳過」的三餐屈指可數,除非真的忙到心神渙散,否則我定會給自己塞進一點食物。因為懶惰而沒有洗頭的次數還比沒吃東西的次數多些。

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很規律。十一點熄燈,講講電話或用用電腦,十一點半到十二點間便會就寢,次晨六點半──在我設定的六點四十分鬧鐘響起之前──便會自動醒來。我也順便戒了咖啡,應有近兩個月沒再碰咖啡了。



週末去華山文藝園區看幾米星空特展。在此之前我並未讀過《星空》這個故事,此甚善,可以毫不猶豫花時間在展場裡坐下來看說故事的動畫而不覺得重複,對每一幅原畫也保有初次見面的新鮮感。

我手上的幾米畫冊不算少,除了高中買的之外,大學旁聽繪本課時也入手了好幾本。於我而言「寂寞」是幾米故事恆常不變的主題,即使連死亡或龐大的現實,在幾米的世界中也往往成為寂寞投射或對抗的對象,主角還是寂寞本身。關於人如何在這個龐大的世界(森林、宇宙、海洋、城市)中與寂寞共存,以及「寂寞」這大主題底下各種細膩幽微的感覺、想法。人漂漂亮亮地活著、想像也是漂漂亮亮地蔓延,在或可愛或精美或有點恐怖的畫面底下,真正的底色是宛如海洋般遼闊如大雪般純淨的寂寞。

(而寂寞也是一種勾人的性感。高層次的性感。)

展覽意外地可以拍照,即便如此我仍未花許多照片拍攝牆上一幅幅的原畫。一來相機不好無法捕捉原畫的震撼、二來若只是要看圖片的樣子,那去買書不就得了。原畫本身細膩到驚人的程度,我的小小傻瓜相機是無法詮釋的。我本就熟悉幾米的風格、聽過幾米講課(甚至在課堂上看過他惱怒的樣子),但現場看到原畫還是非常震撼。我不由自主對L說:「一定要把自己弄壞才有辦法畫出這樣的東西吧。......」

除了值得一看的原畫外,展覽的主題是邀請各界名家,依照《星空》的故事概念進行創作。而我必須誠實地說,某些作品並不是很好進入,有我非常喜歡的作品,有我幾乎不得其門而入的作品,當然也有我以為賣弄形式而質淺的作品。見仁見智吧。



展場小小的,我們仍磨耗了兩個小時。十二點進去時人還寥寥無幾,出來已近兩點半,門口開始有民眾排隊了。華山藝文園區也熱鬧起來,樂團、踢踏舞者、創意市集、外拍模特暨攝影師(至少有三、四組)在園區裡來來去去,簡直眼花撩亂,我們走到一邊被叫住,說現在裡頭有國寶級製墨大師在現場表演,免費的喔,可以進去看看。我們想了想便進去了,裡頭瀰漫著書法墨水的氣味。

展場一個壯碩的老伯在桌前擺開架式,用力揉捏一團黑色的東西,遠看像黏土,但又油亮亮的;一會兒他把黏土放到桌邊的圓臺上,掄起比拳頭還大的鐵鎚,用力鎚下去,發出轟然的敲擊聲,匡──匡──匡,黏土被敲成片狀,捲起來,再敲,再捲起來,再敲,如此三四個循環後,把黏土放回桌面上,揉捏一番、拉出一部份秤重,合意了,就把秤好的黏土搓成條狀,放進模子裡,用身體的力量施壓,取出後適當地修剪邊緣,就成了個油亮亮、黑呼呼的軟黏土條,上頭有「大有墨廠」的字樣。

老師傅一旁的先生說,這就是墨條了,要風乾上三十天就會硬化。我嘖嘖稱奇,在老師傅的邀請下捏了捏軟墨條,像是粘土,表面很光滑,若不用力搓捏的話手是不會黑的。我問,這是什麼原料?先生說這是牛皮膠,黑色的來源則是松煙。這東西得要熱呼熱呼的做才行,冷了就硬了。我們才發現原來工作臺下有一個燒著的炭盆,老師傅用以揉捏的桌面全是燙的。後面還有一個小爐子也開著,替牛皮膠保持溫度,滿室的墨香就是它發出的。

在人群裡呆了半晌後我們離開,臨走前拿了張名片,上面寫著「國寶大師陳嘉德」。

此屆四點,外頭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了。我們隨意逛逛便離開了園區。那日陽光刺眼,在戶外拍的照片都非常漂亮,相機也剛好在這時沒電了。



是很好的一天。

陽光與溫暖確實是很好的,只是它不像冰冷寂靜的的冬天那樣可以使我安心罷了。



20090928@ptt2 (#1AmCrTBG)

2009年9月26日 星期六

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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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cilio_hsieh@Flickr, CC BY-SA 2.0


接到L的簡訊才發現已經過了秋分。晝夜逆轉之日。



日子一如往昔地過,給兒福中心的小鬼們上過了三次課。這週從中心的三樓下來,我們三個老師都筋疲力竭,在會客室裡各自沉沉睡去,出來招了計程車後在車內不發一語。現在想想才發覺那日正是秋分。

中心的小孩(至少在電腦課上的小孩)大致不算太皮,偶有人起來跑跑跳跳也通常是為了炫耀螢幕上的什麼,或不耐煩地跑去教別人如何操作。這週課後照例去顧遊戲區,那座前一週被我們拆除的小溜滑梯宛如從未存在過那樣,小鬼在原址的空地上奔跑嘶吼,一點也沒有突兀或不習慣的樣子。時值四點半,小孩要上四樓去寫作業時,一個三年級的小男孩正在人群裡找鞋穿,不知是誰把他的一隻鞋丟到遠遠的廁所門口去,他一跳一跳地對我說:老師老師幫我撿一下啦老師──

我在遊戲區中還沒有穿鞋,便對他說:我沒穿鞋子不能出去,叫同學幫你撿啊同學這麼多。過了一會小鬼們魚貫上樓去,我才發現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幫他撿鞋子。撿鞋子是很簡單的小事,所謂「比較遠的廁所門口」也只不過是五六公尺的距離,我於是先擱下要整理的玩具,穿上鞋子去幫他撿。他在樓梯上臭著臉,小朋友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我把鞋遞給他,他臭著臉接過來、穿上,然後就爆炸了。

我們姑且給他一個稱謂T吧。

T穿上鞋子後憤怒地跺腳,大吼大叫一陣之後又非常用力地踢牆壁,這時兒福中心的社工老師剛好經過,就把他抓到一邊去講話了。

其實乍到中心時我對此地社工員嚴厲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我親眼見到一個社工員責備等另一個女生回家的小女生說「妳們又沒有住一起妳等她幹嘛」,我不禁心想:如果我是那個小女生我一定會恨妳。

但實際接觸小孩之後,我很務實地明白那其實是一種震懾的手段,一如我們剛進成功嶺的第一週,區隊長分隊長對我們不斷怒吼的道理。這些弱勢家庭的孩子各有各的問題,有情緒管理極差的(例如T)、有滿口髒話隨便就大罵同學賤人跟幹你娘的、有自信心嚴重缺乏而無法和同儕講話的、有文化刺激不足而需要個別輔導的,即便是身心較為正常的孩子,在經濟或親子關係上也都有各自大大小小的問題──並不是諸如「父母感情不好」或「父母離婚」這種程度的問題,而是例如「父親販毒」或「母親失蹤」這樣的問題──要使這樣形形色色的小鬼都在兒福中心得到基本的照護並儘可能地相安無事,紀律的貫徹確實非常重要。

T被老師接管後我與郭哥上四樓去拿東西,出來剛好見到被安撫完畢、正要進教室與大家寫作業的T,老師壓著他的肩膀領他到座位上去,一坐下他就瘋狂地吼叫起來,沒有人聽得懂,但可以明白是在對丟他鞋子的人表達憤怒。



這天天氣轉涼,離開兒福中心時天空已經有點灰了,是秋分呢。

電腦課上有十一個小孩,一人配有一臺筆記型電腦,上課前簽到後可以去領取。我前半節用投影片上課、後半節讓他們玩打字小遊戲。有電腦可用,小鬼是不至於大混亂(隔壁郭哥上的英文就慘了,聽說小孩完全不理他在地上滾來滾去),但上課真的有聽進去多少我始終很懷疑。就像學長提醒我們的:要熱血,但不要太熱血。我認真備課上課、管好上課秩序,盡量不要去想那些盯著螢幕看的小鬼頭到底是在玩接龍還是踩地雷,大概會快樂一些。

會內發的中秋禮物是柚子禮盒。一個紙盒裡裝著五個大柚子,算是福利相當好的單位。但我實在對柚子沒有愛──再說中秋發柚子是沒賺錢的公司才做的事!──所以我便說要捐去給兒福中心。左右的大姐姐聞言,立刻站起來說我也要捐我也要捐,於是當日我帶著三盒柚子、加上郭哥自己的也捐出來,一共四盒去給兒福中心。中心主任看到就笑了,說是你們不要嗎,我笑笑說哈哈,中秋節嘛。

秋分後的第一個晚上是替代役中心的榮團會,在長官講完話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有人要舉手提出什麼改善的意見。大家都想早早回寢室。長官說:這樣不行,至少要撐到八點半,還有十分鐘。最後在一輪一輪點單位之後,一個消防役的勇者舉手了:

「請問廁所的笑話可以換嗎?」

生活的樸素與荒謬大抵於此,一言盡了。



20090926@ptt2 (#1AlGXwl9)

2009年9月22日 星期二

闖空門

Open door
borkurdotnet@Flickr, CC BY 2.0


對門的陳太太家被闖空門了。



我住在五層公寓的三樓,沒有警衛也沒有保全,大門口有一架攝影機。週五我晚餐後才回家,拎著大包小包走上三樓,發現門換鎖了,母親幫我開門,我問怎麼換鎖,母親小聲回答「遭小偷了」。此時對門的太太打開鐵門問:你媽媽在嗎?母親便趕我進屋內,和陳太太在樓梯間講起話來。

我們與其他鄰居並不相熟,住了十幾年也沒講上幾句話,最多就是清洗水塔、抽化糞池、粉刷樓梯間等公務之需,大家聯絡分錢罷了。唯獨對面這戶人家幾與我們同時遷入,住得近,陳太太又曾在我與弟讀的國中任職,話題多了,算是較熟。陳先生在關稅總局上班,兩個女兒一個在國外讀書、一個在臺北唸研究所。他們養了一頭極為神經質的博美(叫作咪咪,第二個咪讀輕聲),鐵門外若有陌生人必會汪汪大叫。我從她還是小博美時就看著她,如今已是老博美了。

進屋後母親在樓梯間聊了約莫半小時,這段時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知道「遭小偷」,不知道是我們家還是對門、還是其他的鄰居。檢看家中物事並無短少,也不見混亂的痕跡,但又轉念想有可能是焦慮的母親早給收拾乾淨了,於是我打開抽屜一一檢查,我的傢私也都安在,我於是猜想家裡大概平安。

母親進門後講了遭小偷的經過:



週五一早陳先生就上班去了,已經退休的陳太太每天固定十點會出門(可能做運動或什麼),那日我母親十一點就出門採買,約一點左右回家。

母親常在週五出門購物,會買足一週左右的食物,所以東西很多,一次提不完,就將東西擱在一樓大門邊,先拿一半上樓。上到三樓時只見對面陳太太家的鐵門半掩,地上有些碎屑,母親想:狗沒有叫,應該是找人來修東西吧?就提著東西進自己家門,放好、鎖門,再下樓去取另外一半。

就在她走到一樓,彎下身去把東西提起來時,兩個身著整齊黑衣的男人從她背後穿過去,與她輕輕擦身,母親也沒有多想就上樓了。

進門後奶奶打電話來,講到一半(約兩點多)對面的大女兒來按門鈴:

「我們家被闖空門了。」

兩層鐵門的鎖都被撬下,整整齊齊放在玄關;老博美連同籠子和飼料盆都被搬到女兒寢室的床上,關上門,牠竟然就不叫了。小偷在她們家大肆搜刮,舉凡鑽戒、紅寶石項鍊、珍珠項鍊,所有的現金、黃金、外幣(據稱包括幾萬歐元),甚至是陳太太二三十年來出國旅遊逐次買回、存在透明桶子裡的整桶紀念幣,全都搬光。估計損失了百萬元。

為了給女兒買房子,陳太太在前一天還先領了四十萬的現金,準備週六要交款。白花花的鈔票用報紙包著,就放在梳妝臺右邊的抽屜裡,小偷應該是搜到左邊,聽見對門母親開門的聲音,又聽她進了門再出來,心生警覺,趕緊溜了,四十萬完好無缺。

事後派出所來做筆錄,里長也來關心。調出公寓和街頭巷尾的監視器,確定是那兩個穿黑衣的男子。警察說,前一晚不遠處的藥局也被闖空門,昂貴的藥品被搬了個精光。



母親忍不住叨唸她:怎麼不去弄個外幣帳戶呢,什麼錢都可以存啊,連人民幣都可以存啊!那麼多外幣放在家裡怎麼安心。珠寶怎麼不放在保險箱勒,像我的首飾都放在保險箱,這樣就不會有事啊;還有交屋款哪有用現金的啊都什麼年代了。......

陳太太被說窘了,脫口而出:我們公務員哪裡知道這些!

轉念想想,父親從商三十年,對於財物自是格外謹慎,真要偷我們家,大概只能蒐得一些現金而已,珠寶首飾耳環等都已鎖在銀行保險箱中,連護照也是(這實在是有點過火)。我們家中最貴的單樣物品大概是父親的幾瓶紅酒,但並非什麼動輒數十萬的超級名酒,只是商場往來的積累,真要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偷兒來的時段約是中午十二點半到一點之間(十二點半左右四樓住戶剛好出門,那時陳家的門還是關的),一點左右聽到我母親的開門聲而離開,合計半個小時。那段時間裡我們家同樣沒有人,警察說,因為我們家多裝了一個鎖,而且很新,所以挑上對門一家,否則大概就挑我們家了。

更有甚者,遭竊當天晚上,陳先生想及新聞曾報導過竊賊在住戶門牌上做記號一事,特意下樓檢查門牌,並沒有記號;不想隔天天亮後再看,門牌上竟然被奇異筆打了叉(我們家與四樓則被打了勾),如果這兩件事有關的話,表示事後他們還有來過一趟,真是囂張極了。

這幾日只見陳先生上上下下周旋,進出門時都在與鄰居交談,二樓的佛堂、一樓的棉被店、五樓的鍾太太,大致在談裝更好的攝影機、是否要買保全、大門要記得關,以及如何守望相助等等。過幾天整棟大樓連同派出所與里長還要開會,風聲鶴唳的。



返回宿舍後我不斷想及許久許久以前宜君板上說的話:所有的業與障都會在今生今世清算了結,得到果報。(原文我記不清了,大抵是這樣。)

母親差一點點就要與兩個黑衣男子打了照面。只要她去按電鈴、只要她去敲敲門、只要她在門口喊「陳太太在嗎」。只要她搬第一趟的時候家門沒有上鎖就直接下樓,竊賊眼看對門也沒關,難保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家只差一點點就要被偷。只要我們家少裝一個鎖。

竊賊只差一點點就不會偷我們這棟。如果不是剛好一樓的棉被店將大門敞開著好搬貨到地下室去、如果不是剛好二樓的佛堂門關上沒有人目擊、如果不是剛好外頭在挖馬路發出巨大的聲響掩住撬開門鎖的聲音(還有咪咪的狗叫)。



我們家會有新鎖是因為母父親爭執,母親一怒之下換過兩次門鎖。

母親沒有去對面敲門,是因為她生性疏淡而焦慮(與我像極)。她打從國中就離家唸書,對人極不信任,是以我們家硬是比其他人家多裝了一個鎖,是以即使是一樓到三樓的距離、即使只是下樓拿個東西,母親也絕不會忘記鎖門。

二樓的佛堂以往都是開著門的,男主人女主人連同胖胖的小孩習慣坐在客廳看電視。就在遭竊的前一週,因受不了樓梯間薰香與廚房的味道,五樓的女兒去請佛堂主人將門關上。

一樓的棉被店進貨時通常會有個小姐守住大門,當天剛好正午時分進貨,大門一開,小姐怕曬就進室內去避暑了。

這樣的那樣的巧合製造了一個完美的空白,竊賊則毫不猶豫地切了進去。

能夠看見那樣的空白、精準無比地出手,絕不是純然的巧合,而是長期採取某種特定生活方式建立起來的經驗、觀察力與直覺導致的結果。二樓佛堂關門不過是錦上添花,一如母親轉身的瞬間並沒有看見歹徒的臉孔,整個事件裡只有這個瞬間是偶然,其他全是看似偶然的必然。

歹徒的得逞與母親的平安,同樣都不是巧合。



我想起我的腳踏車總是鎖上兩個鎖。

大一時朋友曾笑我這種爛車哪有人要偷。某日我早上下了公車,只見整排的腳踏車零零落落,我遍尋不著我的車,想著完了,是被偷了,向校門走了一段路後才瞥見我的車,兩個鎖中有一個已經被扯開,另一個還有氣無力地掛著,整輛車斜倒在路旁。

我那時很得意,知道自己終究是對的。

母親焦慮得過份,我們常責難她說:誰要偷妳家啊。

而現在我們知道了。



20090922@ptt2 (#1Ak9QWwF)


2009年9月9日 星期三

想家



你住的地方有大片的壁畫。

自俗艷的油漆中蔓生出來,那樣輕易就爬滿了整條走廊。張牙舞爪的怪獸、美型的少年、俏皮的卡通人物;不知所謂的符號、難以理解的圖騰、似是而非的抽象畫。最陰暗的樓梯轉角甚至被惡意塗上恐怖的黑色人影與詭異的頭像,冷森森站著。

你最喜歡的是三樓八寢牆上的一頭綠色怪獸,短手短腳、黃色眼睛,捲捲的長舌不知是吐出還是黏上一只圓滾滾的甲蟲。

某個早晨因著襖熱你五點便醒,抓抓腦袋抹抹臉後無事可做,抓了相機走出去給怪獸拍照。清晨的陽光平緩地從走廊那頭射進來,把怪獸照得立體而透亮。你看著牠牠看著你,你忍不住問出那個惹人發噱的問題:

你知道自己是壁畫嗎?




你工作的地方有大片的落地窗。

你拿起相機想照出去,但傻瓜的鏡頭太近,寬闊的城市與天際線無法全數攬下。你找到一個軟體,可將照片一張張天衣無縫地接起來,窄小的視野霎時拉開,你興奮極了在窗邊拍了好多好多照片。

軟體跑完後你點開視窗,寬闊的都市乍現在眼前,遠遠超過窗櫺本身的囿限。原本必須左移右移才能看見的全部風景,一張照片,嘩一聲,全部說完了;合成的接縫處、落地窗本來的邊緣,只留下幾乎看不見的殘影,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的。像蒙太奇也像畢卡索,這裡那裡不同角度的風景(雖然只有幾步的差距)全交疊在一起。

你喃喃地說:世界也沒有那麼寬,只是沒有人能看得全。





你睡遲了,世界碰碰碰碰很吵。

你驚醒,跳下床去匆匆忙忙跑向內務櫃扯出襯衫長褲皮帶,隨手抓件皺內衣、三兩下換好裝,套上襪子綁緊皮鞋,狼狽衝出寢室。你跑過三樓八寢走廊。

綠色怪獸踞在牆上看你。嘴裡兀自吐著油亮的甲蟲。

──你突然懂了。在晃動的晨光裡中突然懂了所有的隱喻,突然懂了荒謬劇裡殘酷邪佞的笑點:

你便是窗。你便是怪獸。

你在晨光裡狂奔,你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衝出牆面成為真正的怪獸;你興奮極了在窗畔東照西照,你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一眼就洞見所有的世界。你在牆上你在窗裡,無論如何奔跑吶喊吼叫憤怒都無法掙脫。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看不見全部的風景。

亮晃晃的陽光乍然刺眼,你忍不住皺眉,「中央單位注意──排頭伍為準,向右看齊──」皮帶勒著你肚子你感到很不舒服但仍衝進隊伍裡站直了,「各區隊開始點名──」



你24小時都想家,每一滴血液都病似地渴望家。

人家都說替代役是爽兵呵。

但你知道,人的寂寞、窄小與有限,從來就不是因為軍旅的緣故。



2009年BENQ真善美獎投稿作品)



2009年9月1日 星期二

墜入花叢的女子

Bouquet
andreasnilsson1976@Flickr, CC BY-NC-ND 2.0


一早在聯副讀到曾淑美寫的〈陳映真先生,以及他給我的第一件差事〉。有兩件小事想說:



其一。由於現在每天早上都被規定要量血壓,所以我七點早點名後會直接搭捷運去會內上班,買好早餐上樓時通常辦公室裡還空無一人,我可以低調又囂張地拿一疊報紙到茶水間去讀(會裡共訂了五六家報紙),花五到十分鐘讀完,讀畢時恰好血壓跟心跳都平復了,便可以直接用茶水間的血壓計量血壓。

家裡訂的是中國時報,所以這兩三週我都挑著其他幾家報紙讀,且只讀副刊。讀這陣子下來的感想是:中時副刊真是最無聊的,老是圍繞著幾個固定的主題打轉,文筆厚度是有但靈活就差些;聯合副刊和自由副刊都比較有趣,平均而言聯副的水準略高一籌。(蘋果的副刊我不承認那是副刊。)



其二。轉這篇文除了佐證第一點之外,主要還是為了曾淑美。我並不認識她,但她唯一又罕見的詩集在S的強力推介下,於大一時我曾在各大圖書館中找它,最後總算在臺北市圖裡找著,像小少女找到著魔物一般偷偷複印膠裝了兩本,一本寄送給S、一本則一直留在我的手上。

這事一直記在我心裡。S是一個網路上認識年餘的文友,認識這麼多年,即便我曾去精神病房給她送花,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她。唯一最最接近的那次,我與朋友帶著小束玫瑰去探她,她事前已經給我消過毒:說那天如果狀態很差她不會見人的。我說好的。

那日到了冰冷的精神醫學大樓──那是我此生第一次進入類似電影中「高戒護病房」的場景──一層一層的鐵門、鐵門上的玻璃還有鐵絲網,以及塊頭一個比一個大的警衛。我與朋友帶著花來,由於知道禮物會經過檢查,那束玫瑰的刺事先去掉了,但還是逃不過毒手,包裝花束的緞帶、小鐵絲、塑膠套全都被拆掉取下,送進去的只剩下一把散著的玫瑰。

她當然並沒有見我。

我與朋友也就這樣回去了。後來我們繼續保持著連絡,時而熱絡時而寂然,在她車禍時我借過她一筆錢,她一個月一個月地還,到後來我也數不清究竟有沒有還清。我從她處聽到許多故事,關於愛情的故事,背叛的故事、陷溺的故事、無法回頭的故事,還有重生的故事。

後來便疏淡了。我自其他友人處輾轉得知S已經離開臺北,定居在新竹。

但我一直記得那本詩集,出版於1987年的《墜入花叢的女子》。薄薄的、淺淺的,實則也算不上是傑作。只是在那個年輕的時期裡,自己還曾經為一本完全陌生的詩集、一個素未謀面的朋友那樣狂熱過,想到就覺得心暖耳酣,一陣一陣熱的。



20090901@ptt2 (#1AdJ5PgL)


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天賦者

Shared super power with goats.
ninakulhawy@Flickr, CC BY-NC-ND 2.0


朋友轉來〈不可不知的戀愛四階段〉

在我年紀尚輕時(其實也不過是一兩年前),看到這樣的文章,無論寫得再有條有理、切中肯綮,我也盡是滿心的不以為然:

愛情哪有這麼簡單;人,哪有這麼簡單。

所有的規則都有例外、根本不可能把所有例外全容納成規則。問題怎麼可能可以找出固定的答案,一切真正關乎的是人的欲念與世界的可能性。我談戀愛向來信仰直覺,我的感受我的信念我的能力會帶我去我想要去的地方。



但我後來明白了兩件事:

其一,我是人際互動的天賦者(不是天婦羅)。我比我所認識的多數人都更懂得如何討好更多人、如何與更多人溫柔地相處、懂得不冒犯地說想說的話、懂得敏銳地觀察人感受人、懂得滿足旁人隱而不言(甚或難言)的需求、懂得在必要時忍耐妥協忽視,懂得在人群間安然地行走。我不需要暴力、不需要憤怒、不需要大聲疾呼、不需要爭執,甚至不需要我行我素。

是以我不需要規則。我是一個天賦者。

(某方面言我終是規則下的既得利益者。)

其二,天賦者如同規則,同樣卑微、同樣無法保證任何事情。



規則有極限、人的感度強度力度一樣有極限。世界在規則之外同樣也在人之外,身而為人唯一能做的是活著並且適應它。一般人遵循規則、天賦者信仰直覺,天賦者充其量也只是看見了更多一點點的世界,只是在後來者踉蹌踏進泥濘的時候、先至者早一步把腳拔出來罷了。像九九的書名的來由、《五燈會元》裡的問答:「問:如何是無縫塔?師曰:八花九裂。」世界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泥水坑,無論早來還是後到,總要一腳踏進髒臭的濘淖裡,怎麼也不會乾淨的。

我至今仍高傲地蔑視亦步亦趨遵守規則之人,同時充滿惶恐與謙卑。



20090824@ptt2 (#1AaVdPfm)


2009年6月21日 星期日

國王的新衣

The Emperor's New Clothes, by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elycefeliz@Flickr, CC BY-NC-ND 2.0


童年讀過的故事如惡夢般逐一揭露它們真實的面目:妳終於明白「國王的新衣」並非一個嘲弄王權的故事。而關乎無論妳多麼努力、多麼成功、多麼受人景仰、多麼高高在上並自我感覺良好──

妳終究是赤裸裸的。



妳終究是那個難以相處,內向、自卑、幽暗,永遠不會得到認同的少女。

即便人群簇擁著妳,即便大家向妳微笑鞠躬,即便大家說他們愛妳。即便妳以為妳努力就可以美麗,妳以為妳努力就可以證明妳自己,妳甚至竟然天真地以為努力就可以改變。

妳終究是赤裸裸的。



妳以為自己很安全。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而妳知道嗎:無心說出真相的孩子,正是最善良的那個。



20090621@ptt2 (#1AFZT5U_)


2009年5月15日 星期五

飢餓襲來以前

grape juice bubbles
calliope@Flickr, CC BY 2.0


父親發過酒瘋之後的深夜,洗澡時身體突然被極度的飢餓毫無預警地襲擊了。巨大的空洞感從腹部迅速蔓延開來,背脊、肩臂、大腿、腳踝、手腕、脖子、顱竅,全都像是乾碎了的植物,以病態的痙攣苦苦哀求一滴水。我在恍惚中沖完澡,匆忙擦乾後打開冰箱,給自己灌下大口大口的葡萄汁──洗澡後到睡覺前我原是不吃任何東西的。

肌肉輕微的顫抖就這樣停了。



我沒有說出來但我確實感受到了:論文口試將屆的絕望感。

我幾乎被絕望感餵飽,胃裡血管裡心臟裡全都是鼓脹的停頓。如此滿溢得令人嘔吐的狀態一如往昔所有瀕臨絕境的時刻,我全部的感受力遠比以往更加、更加尖銳起來。對於人的觀察、對於人言語態度的反饋、對於天氣對於風對於溫度,甚至對於想像的感度,全都在這極短的時間內非常病態地爆表了。像頭剝了皮的貓,最輕微的騷動也會引起劇烈的疼痛。

(我想起在準備學測的夏天杜哥自殺了。我寫了一篇不知所云的囈語後S問我:你和他很熟嗎?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因為那同樣是一個被絕望感充滿的夏天,而在那樣荒涼欲吐的狀態下,我同樣被觸發了戲劇性的敏感。但我無法解釋。只能回答是啊、是啊、是啊。)



原本應該要沒有什麼才對。

做了兩年的問題原來早就被中國大陸的學者以暴力法解掉而我竟然到口試前一個月才發現、自謂文件之神竟然在企劃書競賽中可笑地落敗、回家後父親發酒瘋對著電話怒吼只因對方向朋友說「阿他們公司快倒了啦」──

本來這些事應該要可以輕鬆解決才對。

下午因焦慮的緣故下載了某篇碩士論文中附的「幽默風格量表」和「焦慮量表」來做。但我一直記得的是論文中談到關於幽默的理論,有人認為幽默是一種驕傲不屑的方式、藉以轉化真實生活中的衝突與壓力。



但在這可恨的夏天我被打開了。

比原本就善於觀察的我更善於觀察的我、比原本就小少女的我更小少女的我、比原本就敏感的我更敏感的我,因著各種不可知的原因被打開了。

我是全知的,同時我也是病的。

就像半夜襲擊而來的飢餓一樣。其實我知道我吃得終究不夠但我以為自己能夠與它相安無事而其實我不能──不過「知道」與「以為」便能讓我暫時感到安心。這是盲目而悲哀的防衛機制。就像我的身體為我做的一樣,我病態地敏感所以全知,因為全知所以自以為無所不能,然而無論「全知」或「無所不能」都是假的,然而在飢餓突如其來以前我都能夠說服自己繼續相安無事下去。這是驕傲,自以為知道、自以為更高於它的驕傲。



我的身體用病來治病。而若哪一個冰箱裡忘了放葡萄汁的夜晚我就會被它吞噬了。

晚安。



20090515@ptt2 (#1A37tf_a)


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熱烈是一個動詞

於是我們去吃了那傳說中能洗掉所有關於豬排記憶的神奇豬排,並在席間竊竊私語有多少藏於角落的文青是因那篇媚惑的食記所以極為形而下地前來。

早上發出的簡訊寫著「天光甚好」,並且終於打開文件開始撰寫看似永無止盡的論文。第一章是緒論、第二章是相關研究、第三章是、第四章是,在畫面上調弄著大綱的樣式、行際的間距、頁緣的寬窄,安裝管理參考文獻用的強大軟體,然後,最後是附錄。

事實上是一點進度也無,安安靜靜的,天光甚好,但在那寧靜的午後其實充斥著無法捕捉也難以衝出的焦慮。

方瑜講李夫人三首,說李夫人和李延年真是沒有讀過心理學的心理學家。李延年那樣懂漢武,知他畢生追逐極限與永恆,以「傾國傾城」的不祥為挑釁,推薦了自己的妹妹;李夫人臨終時,怎麼也不願見他,旁人問及,她說出色衰愛弛的名句,她知道,要讓皇帝安頓她的家人就必須讓男人只記得她最美的時刻。方瑜說,李夫人冷冷遠遠地看透,她從來就沒有愛過皇帝。

在趕論文半瘋的夜裡,小兔翻讀《現代漢語》,突然問我:為什麼「熱烈」是動詞啊?我取笑般將這句話複述了一次:「熱烈,是一個動詞。」如此被大腦剪輯下來的靈光乍閃,留在那裡,不多久便成為生活本身的印證。像是在迷宮的一角撿到了銀色的鑰匙,你撿起來,收藏著,只是還不知道它會打開哪一扇門。

熱烈是一個動詞。

在太過寧靜的空氣裡能夠思考取笑的事不外乎以後要做什麼、論文開始寫了嗎、什麼時候畢業、暑假呢?又或者,故作困惑地說,我不懂一次買十幾條地瓜的人的心情,但事實上你是不吃地瓜的,你關心人的心情而無關他們是不是愛吃地瓜而只關乎他們是誰。即使面對著最好吃的豬排,所能談論的也就只剩下這些。生命安頓中有一種疲倦的基調,你愛、你寫、你行走,你情緒平穩、你有盼望。你只是這樣。

熱烈是一個動詞。

像是漢武為李夫人的死崩潰甚至發動一場戰爭,那是熱烈;瘋狂地追逐超過界線的渴求,例如領土、例如女人,那是熱烈;深深愛一個人打開她的手掌取出她的鉤弋、再狠狠殺了她對她說滾吧妳不能再活,那是熱烈。

但李夫人只是看著,只是靜靜掩上自己的臉不讓君王看見。熱烈是帝王的行止,熱烈是磨損生命的競逐,凡人只是設法好好活下去。冷冷地看著,如果剛好智慧通透目光銳利那就冷冷地看透,但最多也就是這樣:看,看透,得到答案,然後回答。

我又想到許多事。例如看到S批評某教授的論述總是「議題導向」而缺乏源源不絕的創造性,例如我想到自己既看口味最重的A片也看文字最硬的哲學,例如在那個實在太過安靜的下午我用美國影集來消耗自己的焦慮,卻發現連劇情的節奏都鬆散了。

這一切是如此安靜祥和,如此平穩美好。

看、看透、得到答案、然後回答。嬿朱說得極好:「親愛的,有時生命的主角不是我們,而是生活。」生活的本身有一個答案,而活下去這件事是不容妥協的,要活下去,也就只有撿起那個答案,一步一步地去回答它。

寫那個論文、吃那塊豬排、買那盒地瓜。都是為了活下去。

而熱烈,切切實實地,是一個動詞。


晚安。

20090506@ptt2

2009年3月24日 星期二

為了拯救我們

Bavarian Sugar Cookies
stephcookie@Flickr, CC BY-NC-ND 2.0


Chocolate makes the world acceptable.

我常想起電影《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2006)最後這段著名的旁白:


As Harold took a bite of Bavarian sugar cookie,
當哈洛咬下一口巴伐利亞糖霜餅乾, 
he finally felt as if everything was going to be ok.
他總算覺得一切都會好轉。 
Sometimes, when we lose ourselves in fear and despair,
有時,當我們迷失在恐懼與絕望中, 
in routine and constancy,
在慣例與一成不變的事物中, 
in hopelessness and tragedy,
在失望與悲劇中, 
we can thank God for Bavarian sugar cookies.
我們可以感謝上帝賜給我們巴伐利亞糖霜餅乾。

And, fortunately, when there aren't any cookies,
而在沒有餅乾時,幸好, 
we can still find reassurance in a familiar hand on our skin,
我們仍能從肌膚上那隻熟悉的手裡, 
or a kind and loving gesture,
深情且善意的手勢裡, 
or subtle encouragement,
暗暗的鼓勵裡, 
or a loving embrace,
愛的擁抱裡, 
or an offer of comfort,
旁人給予的撫慰裡,得到安頓;

not to mention hospital gurneys and nose plugs,
還有醫院病床和鼻塞, 
an uneaten Danish,
沒賣完的丹麥麵包, 
soft-spoken secrets,
秘密的悄悄話, 
and Fender Stratocasters,
芬德電吉他, 
and maybe the occasional piece of fiction.
偶爾讀的一段小說。

And we m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se things,
我們必須記住,所有這些東西, 
the nuances,
這些細微的差異、 
the anomalies,
這些反常的現象、 
the subtleties,
這些微妙的小事, 
which we assume only accessorize our days,
我們總認為它們只是生活的附屬品, 
are effective for a much larger and nobler cause.
但它們的存在其實有更偉大崇高的意義。

They are here to save our lives. 
 它們的存在是為了拯救我們。

I know the idea seems strange,
我知道這個想法很奇怪, 
but I also know that it just so happens to be true.
但我也知道它是真的。 
And, so it was, a wristwatch saved Harold Crick.
事實就是如此:一隻手錶救了哈洛克里克。


是為了拯救我們。

正因無垠的荒涼使然,那些微小的美好,才顯得格外、格外的重要。

活著的充盈、快樂、莊嚴,在轉身背對曠野的片刻,因著巧克力濃郁的甘甜、因著雞排燙口的油香、因著珍奶滑順的口感,而霎時立體、生動了起來。

巧克力永遠都是巧克力。方瑜師愛引的卡爾維諾:「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期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這裡是生靈的地獄,而巧克力正永遠發著天堂的靈光。



20090324@ptt (#19oEI_jz)


2009年3月19日 星期四

肝、血壓、替代役

替代役中心3805室實景


被公務員折騰的一天。

先說結果:總之我被判定為中度高血壓,應該是替代役確定了。

──但這「總之」卻足足花了我一整天的時間。



要從上週五學校辦的預官說明會開始講起,在座談會上除了「當過兵的人對當兵這件事永遠都會滔滔不絕」以及「海陸排長三千跑十一分半單槓拉十八下月薪兩萬五其中有危險加給好精實好精實好精實」這兩件事外,與我最切身相關的訊息是:

「4/30以前體位若未判定就不能當預官」。

前情提要:我先於聯合醫院忠孝院區進行預官體檢(本來大四時就該檢了,但那時我恰巧推甄上研究所,用錄取單去區公所把體檢延了),意外發現我的肝指數血壓都太高。以官方的標準,肝指數84以上(也就是正常值42的兩倍)、收縮壓160到180(中度高血壓),都算是替代役體位,自此便開始了漫長的體檢旅程。

肝指數與高血壓這兩個項目,在聯合醫院這關都必須再重測一次,才能當作初檢的確定結果送出去,於是我又重新抽了血,接著又被通知要重新量血壓,於是在短短兩三週內跑了三次忠孝醫院。

抽血沒什麼好講的,就是抽出來拿去檢驗而已;但量血壓是件麻煩事。第一次體檢時要量五次,其中三次超過範圍才算是高血壓;初檢第二關要量七次,其中五次超過才算,最麻煩的是最後的複檢,要量24小時,每20分鐘一次,要至少一半超過才算數。

在勤跑忠孝醫院後經過了一段完全沒有消息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上網查了一些資料,赫然發現肝指數如果初檢兩次都沒過(也就是超過84),那麼必須等「半年」,沒錯就是紮紮實實的「半年」,才能重驗。而且半年算短的了,2008年以前的規定是:肝不好的役男,要等整整一年,一年!

接著我接到了來自國軍松山醫院的消息,要我去做高血壓的複檢。

如果你竟然有心情讀到這裡,那請容我花時間講一下高血壓複檢的細節。

高血壓複檢的完整名稱是「24小時血壓監測」,也就是說,醫院會配發一臺小小的隨身血壓計,大小約像一臺硬碟那樣,連著側背的帶子背在身上,血壓計又繫著一個量血壓用的臂套,套在左手上臂的地方。06:00-12:00 每二十分鐘臂套會縮緊測量血壓,12:00-06:00 則是每三十分鐘一次──但我非常懷疑帶著這玩意兒可以睡著,隨身血壓計的臂套箍得非常非常緊,量血壓時如巨蟒纏身,直要把手臂連皮帶骨碾碎的悶痛。即使量了一整天還是沒有辦法習慣。

我一早十點到松山醫院領取刑具,隔天九點才拿去還(護士仁慈地說噢你可以不用戴到24小時),這中間因為趕論文的緣故我完全沒有睡覺,發瘋似的寫程式、走到一半必須停下來等血壓計量血壓(若因亂動而導致測量失敗,一分鐘後會自動重測,再痛一次;如果重測的次數太多,會因有效樣本過少而整天的苦難都作廢!),等我終於渡過這心力交瘁的一天,回到家清洗我因悶了鎮日又飽受折磨的左手臂時,它像是真被輾過那樣,發熱、發紫、發脹,隱隱作痛。

但我自己其實知道,高血壓的標準非常嚴格,24小時內必須一半以上的數據高於160,這即便對一個中度高血壓患者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正常人入夜後血壓會降低許多),意思就是,我其實知道自己大概免不了要當兵,這24小時發生的苦難也泰半要白費了。

(當然,除了收縮壓160之外,舒張壓110以上也可算是高血壓的判定標準。但舒張壓110 不但困難而且危險──我長年因高血壓就醫的父親說,那代表你血管有堵塞──所以就暫且不提吧。)

但我真正憂心的並不是血壓,而是肝指數。肝指數第二次初檢的結果怎麼樣呢?我在第二次量血壓時有探問護士,她看了看說,95啊,但我量完後卻再也沒有任何下文。我不禁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看錯了。如果她看錯了,那我是不是就不用等半年了?如果她沒看錯,那為什麼都沒有通知呢?依我在網路上看的分享文,至少也要有「體位未定」的通知到家裡來才對啊。



關於兵役,我就在這樣惶惶不安的情況下去考了預官。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分數出來,290 分,考得還不錯,至少可以上一梯的資訊官吧?雖然肝指數的結果一直沒有明朗,體位判定的結果也一直沒有下來,但我心中的不安感逐漸被論文、進度以及時間稀釋,開始說服自己:肝指數應該沒怎樣吧,就如此如此去當預官吧。

直到週五的說明會,我明明白白聽到一個日期,4/30以前體位若沒有判定,就連預官都不能當,我心中的焦慮才又如嘔吐般翻湧出來:不能當預官?該不會,我的肝指數要等半年,讓我連預官都不能當?更不用說替代役了?

於是在昨天下午我撥了電話給S區的兵役課,經過三次轉接(大致是「噢噢這個我不知道耶我幫你轉接給負責的人員」)後電話又回到第一個衰鬼,噢不對,是公務員,的手上。他對我說,負責兵役體檢的L小姐今天去體檢場了,她不在喲,你要不要明天再打來?

我摸摸鼻子,今天一早到學校就直接打L小姐的分機。她極有禮貌地接起來,我向她說明自己的狀況,以及我擔心因此無法當預官的事。她問了我的身分證字號後幫我查詢,說「你的體位未判定耶」,又說,噢對了,我早上才收到一批體位判定的文,我幫你看看你有沒有在裡面。

「啊。沒有耶。」

我說,這樣啊,那我該怎麼知道自己的體位判定進度呢?我有一點擔心──

「啊啊我看到你的名字了,在裡面,有有有。」

「啊,不過還是體位未定耶。」

請問,我的血壓有異常嗎?

「嗯,沒有喔,你的血壓是正常的,現在是在等肝指數要半年才能測嘛......」

慘了。這是最糟的情況。我是一月第一次體檢,最快也要七月才能複檢,也就是說我的預官註定是無法當的了,而且重測之後體位判定又要一兩個月,我最快只能當到二梯,也就是十月底的大頭兵。我原本是想要早點當兵早點出來的啊。......

那請問,這樣會影響到我的預官放榜嗎?

「這個啊我不是很清楚耶,不過簡章上有寫的話應該就是今年不能當預官了。」

這樣啊。......那我可以請問一下,我有聽說,可以放棄某一項體位判定,例如我可以放棄肝指數這一項,然後至少還可以當預官嗎?(替代役我不敢想了。但我沒有說出來。)

「這個,應該是沒有辦法。體位無法向下判喔,你這樣去當兵我們也會擔心你在軍中會不會出事啊。」

好吧。謝謝。



文章寫到這裡通常要分段了。也就是故事的峰迴路轉之處。

掛下電話我有點沮喪,雖然當大頭兵也沒什麼值得呼天搶地的(我親愛的朋友艾倫先生還去特種部隊呢),但一想到奔波體檢、還有預官考前生吞活剝吃下垃圾知識所花費的時間精神全都枉然,終究還是只得當大頭兵去,連原本期待至少可以搶在一梯就去當兵,如此便能早點退伍的願望全都落空了。我實在無法不覺得氣悶。

於是我發出了幾則簡訊,打回家大致說明了這件事,然後很難得地主動打電話給A。

她沒接到,打回來,劈頭一句:「不要告訴我你是按錯號碼。」

我於是絮絮叨叨交代完所有事情,胡亂吵鬧一陣也就過去了。

但我還沒有完全死心,心中念著剛剛那位L小姐其實也不很確定這種情況還能不能當預官嘛,我似乎該打電話去市政府兵役處,也就是更高層級的單位,問問該怎麼處理,至少也可以問問看肝指數重測的所謂「半年」是從哪一天開始算的。

等到一點半,公務員也該吃飽睡足了吧,我打過去,轉給負責兵役體檢的小姐,我再將我的狀況說了一次,她聽了之後想了想,告訴我:

「這種狀況的話,你可以到你的區公所寫一張切結書,這樣我們4/30把預官體檢的名冊送出去的時候,會先用常備役的體位送,到時候再看看體檢結果怎樣。如果是常備役就當預官、如果是替代役就是替代役;只是這樣你要填二梯比較好,因為體檢完不會馬上就判定體位──」

我的心情終於稍微變好,鬆了口氣。就算沒有替代役、就算要晚當兵、就算二梯可能只能填到比較差的官科(因為一梯天氣太熱了),至少還有預官嘛。

那請問,我該怎麼進行呢?有一個制式的表格嗎?

小姐想了想:「這種情況好像沒有一個制式的流程,你可能要自己寫一下內容然後請區公所轉交給我們。......」

掛上電話後我立刻再打給區公所的L小姐,向她說明我從市政府問到的處理方法,並且壓抑著我心中的無奈與沮喪,禮貌地問她:請問,該如何進行呢?

L小姐呆了呆回答:「噢,這樣啊,我們以前沒有遇過這種事情耶。不然你把電話留給我,我先打去兵役處問,問完再聯絡你?」

我說好,把電話留給她之後掛上了。

經過這冗長的往返後我得到一些心得:首先,永遠不要相信公務員的話,凡事都要自己非常非常非常焦慮(甚至到會有些沮喪的地步)地去確認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規定,才不至於喪失了什麼重要的權益──關於這一點,這故事後頭會再次得到印證;再者,我可以慎重地確定,真正「爆肝」的研究生與大學生其實是很少很少的。人數少到,政府還不足以為這群人、為「因為肝指數複檢要等半年而卡到預官放榜」這種狀況設計一張專門的表格。

而很奇妙地我並沒有什麼憤怒的情緒(我應該要有的),我只感到一種專屬於陰雨春天的、霧氣籠罩大地的,又淡又重的沮喪。好像是一團混亂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輕易地理出頭緒來。在「一個什麼」將要發生的前夕,那種充滿希望卻又充滿迷惘的沮喪。

我突然想起這就是春天。像被精液洗過的臺大普通大樓(據說是蒲葵的氣味)散發淫靡的甜香,隱諱的、在霧氣裡的、大家都知道卻無法說或不想說的,也就是春天了。

二十五分鐘後,也就是約莫兩點多,我接到電話。L小姐打來的:

你被判定為中度高血壓耶。這樣就直接是替代役了啊!



什麼?

雙魚季節的磁場大爆炸了嗎?

早上不是還說體位未定?血壓正常?

L小姐極有禮貌地解釋:「噢早上我只看到第一張,那個體位未定是因為肝指數還沒有量,要等半年的關係,我沒看到後面還有一張是血壓的,你的血壓直接被判定為中度高血壓──這樣應該就直接是替代役了吧。」

嘎?那我的沮喪我的落空我的氣悶我無緣無故自動打給A到底算什麼?

「只是現在因為還在等肝指數的關係所以才會體位未定啦,」

我截斷她:那請問,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去簽切結書,放棄肝指數的判定項目,不用等半年了嗎?

她好像突然懂了什麼,「喔對對對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反正是替代役嘛你應該不想等半年。......」

我又問:那請問我應該帶什麼呢?還是有什麼表格?

她頓了一下:「切結書有一個格式。......不過我這邊好像都是體重過重的,好好好我可以幫你打一張高血壓的──你什麼時候要過來?」

放棄體檢項目的切結書,最普遍的狀況是:一個體重超過免役標準的人(BMI >= 35)──這種程度的體重(以我的身高而言要108 公斤才不用當兵)通常會伴隨一些諸如心臟病、高血壓等等的疾病──但體重是一翻兩瞪眼的項目,幾斤就是幾斤,一秤便知;其他疾病,如我所說的高血壓,要經過很漫長的折騰才會拿到體位判定結果。在這種狀況下,役男可以到區公所簽一張切結書,宣告放棄以其他疾病作為體位判定的標準,可直接以體重免役,又快又省事。

我於是得到一個殘忍的結論:胖子很多。多到他們有自己的表格而爆肝人沒有。

接著在下午四點左右,我親眼終於見到了L小姐。是個極為普通的公務員婦女。她向我仔細說明後讓我簽下切結書,放棄肝指數、迎接高血壓,邁向堂堂正正的替代役男之路。在簽名之餘我順手看了一下那24小時折磨所留下的紀錄:

有效測量次數61次,其中收縮壓160-180的有34次,超過180的有7次(180以上是免役,所以分開計算),判定為中度高血壓。

如此便塵埃落定了。

就等體位判定出來、里長把單子送到家中了。

離開前我又問:替代役究竟要等多久呢?承辦的小姐想了想說,如果能在六月中以前,最好是五月,就把畢業證書拿來區公所,那麼就會快一些,不然卡到六月底以後恐怕就要等了。雖然不是很好的答案(我的口試時間預訂在 6/15,恐怕無法提早拿到畢業證書),但紛紛擾擾的幾個月總算在相當荒謬的狀況下畫下句點。



鋪了哏不破哏卻讓別人癡癡讀到這裡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關於公務員不可信任這件事,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有了一個想像:

如果,我是一個從不焦慮,對兵役緩徵體檢種種事情毫不關心的粗神經役男。

如果,我的母親是個對兒子一點控制欲也無的漫不經心媽媽。

如果,今天整日的旅程,我因為聽見L小姐不經心的猜測「喔我想你這樣可能就無法當預官了耶」而陷入絕望的沮喪中而沒有繼續追蹤這條線索。

那麼幾日之後我會收到一張寫著「體位未定」的體檢單,於是我便會認定自己大概無法當預官了,也就不會打電話去區公所或兵役處,可能會悶悶的隨便填了預官志願之後也理所當然不會出現在榜單上(因為體檢沒有過、也沒去寫切結書);

六月畢業之後才發現遲遲沒有被抓去當大頭兵,七月某一天壯碩的里長會拿來一張體檢單,說:孩子,你趕快來測肝指數吧!而當時正處於墮落待役暑假的我,可能因為睡很多而肝指數很低、也可能因為玩很大而肝指數很高,但這一切並不重要,因為早在春天霧氣瀰漫之前就測過24小時血壓的我,早就確定替代役的命運了。

如果那時我的肝指數很高,我可能終其一生不會知道我錯過了什麼;如果那時我的肝指數很低,卻還是被判為替代役,我才會驚覺原來當年根本就不用折騰這麼一大圈,只要走到區公所,簽下一張再簡單不過的文件,就可以順利在畢業的六月開始等替代役;

而錯過這一切的我,除了遺憾之外,等著我的是:

七月驗完肝指數之後,最後的體位判定要等一到兩個月;也就是我九月、十月才能夠開始排隊等替代役──而其實我本來六月就可以開始等替代役了!

而我甚至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那個被我以為失落了的預官名額,可以透過另外一張簡單的文件來保留。如果我有幸健康到血壓與肝指數都合格,至少還有預官可以當。

這一切事情,因為恍惚的緣故,我就會全部錯過了。

我想起中午向Y說起來龍去脈時她的評語:「就因為這個國家沒有效率,你就不能當預官了!」那時我並不覺得是因為國家沒有效率,只是制度的必要之惡;但一想我可能擦身錯過的東西以及其後截然不同的遭遇,我想著Y的話,突然也覺得這個評語實在不無道理。

想及此不禁暗暗心驚起來。



回到研究室我像是回到了安心的家。

咖啡的香味。沒有營養的冷梗的笑話。討論今天發生的瑣事。不用刻意爆肝而得以繼續進行的減肥計畫。始終延宕的研究進度。

雙魚月的淫靡氣息。潮濕、混亂、半透明。永遠難以逆料。



儘管這次被我逃脫了,我知道的。

同時負載新生與毀壞兩種面貌的可能性,在那團難以看穿的霧氣裡,仍然撲通、撲通地跳動著。


20090319@ptt2

2009年1月11日 星期日

如此便能感覺安全

P7136292

又到了必須救亡圖存而我屢有末日絕望之感的期末考週了。

我發覺自己已從嚴厲地排斥星座進展到以一種歡愉的態度看待它了。像是生活中的許多讖語那樣,你可以說出來、可以期待它實現、甚至可以在它實現後非常不科學地對旁人說三道四,但心底上你並沒有真正地相信它。

你已經學過太多關於無常的事,多到能夠不再嚴厲地看待這些。畢竟生活裡如果有可以期待被相信的事物還是美好的。

如此便能感覺更安全一些。

對於星座,我知之甚詳的唯有雙魚。我此生無數重要的密友是雙魚女孩,去年跨年的深夜,我與三個壞掉得很厲害的朋友不明所以地在路貓聚首,時而昏寐於沙發,時而坐起身來胡亂說話,時而在凌晨兩點的小巷子裡繞圈圈說餓了要找東西吃(但彼此都知道根本找不到)。我們四人全是雙魚座。

(其中一人最近介紹我看一本書,《向下跳》。關於四個在跨年夜要自殺的人在頂樓遇見彼此,最後決定一起走下來,然後每年聚會解決彼此的問題,這樣的故事。)

戀人方面則沒什麼偏好。巨蟹、獅子、天蠍、牡羊、雙子。一如我的交遊與個性,我的愛人並沒有什麼固定的型(例如身材火辣或長髮披肩之類),也就沒有都是什麼星座的,喜歡就喜歡了,沒什麼可說。(心理測驗上說,雙魚座是最不在意女友胸部大小的星座。理由是,「雙魚座談戀愛不在意的事」太多了。)

(噢然而如果他真的在意起什麼事情來那真是會在意得要死的。)

扯了這麼多,我要說的只是,又到要閉關的時候了。我會等最後一個作業交完、這學期真正告一段落之後再上來。我猜那是週五晚上的事情了。我會祈禱一切順利。

畢竟生活裡如果有可以期待被相信的事物還是美好的。

如此便能感覺更安全一些。


晚安。


20090111@pt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