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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venwerk@Flickr, CC BY-NC-ND 2.0 |
夜裡父親來找我。電話裡他喊,剛面試完一個主管,要去劉叔叔那邊先坐一下,到公館站再打給你。我說好。
坐「一下」的意思是一個半小時,到公館站碰頭的時候已經快十點。我領他去葉記旁的涼麵臭豆腐攤子吃飯,問他吃過了沒。父親嘆了口氣,說晚上吃好料的呢,A董晚上請了大家一頓。宴無好宴啊,還不就是要這次董事會幫忙把B董拉下來,「這兩個人本來是二十年的交情吶,現在每個禮拜都要見面開會,就因為一個公司,弄到整年不講一句話。」
我聳聳肩,點了一盤涼麵跟兩盤臭豆腐。父親這次回來之前我在電話裡就說,你回來我們去吃臺大這邊有名的臭豆腐。倒也不全是因為知道父親愛吃臭豆腐的緣故,多少也因為每次來學校找我吃飯的時候都吃得太豐盛我有點過意不去,想盡地主之誼帶老爸吃點臺大附近的好料,所以才有臭豆腐之約。
這半年來我的身心狀態無法總是讓自己好好吃飯、給自己餵食什麼豐盛的大餐,在心力交瘁幾要壞透的時刻,我會自己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從系館往遠遠的前門去,穿過小福、繞進文院中庭、等等肯德基前面的紅燈,來到這個小攤子上,給自己點一盤綜合涼麵、一盤臭豆腐、一盤燙青菜,然後三兩下嗑個乾淨,不過一百塊之譜,然後帶著滿嘴香菜蒜泥的味道慢慢晃回研究室。
那是很長一段日子裡我最大的奢侈。
炸得香酥的臭豆腐、爽口清甜的涼麵,雖然小攤子的環境不佳,無論晴天雨天地上都濕漉漉的,卻絲毫不減我對它的喜愛,附近的居民也捧場得緊,無論幾點去(舉凡中午、下午、晚餐時間甚至十點以後)幾乎都將近滿座,外帶的客人也始終絡繹不絕。
然而這些我實在無法對父親啟齒,像是在幽暗房間裡囚禁了半生的孩子,怎麼也無法向任何人說明自己在太長的漆黑寂靜中唯一的慰藉是,每天固定的、街角麵包店下午麵包出爐時遠遠飄過來的甜香。
父親問我,「所以你還沒吃飯啊?」我點點頭。
臭豆腐來了,炸得香爽酥脆,父親有點驚訝地問,這樣只要四十塊?語畢開始大嚼,啃了一陣之後才吐出一句,嗯,還真蠻好吃的。
吃過臭豆腐我先把腳踏車鎖在前門,父親說陪我走到系館去拿東西,再一起搭小黃回家。我看看錶,已經快十點半,便點頭答應了。
晚上A董擺的鴻門宴顯然有開酒,老爸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我對酒精極敏銳的嗅覺也幾乎是被父親長期在外應酬、回家後身上的酒氣訓練出來的),他開始說這幾個月營運的不順:三個臺幹辭職,一個是因為離婚、一個被快結婚的女朋友拋棄(對方是合肥望族,反對女兒嫁給臺灣來的男人)、一個被對手挖角,這段時間一直面試新臺幹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我們收到五張履歷,有四個超過五十歲,其中一個比我還老,你看有多可怕!」;處心積慮經營了四五個月的訂單,在簽約前被合作夥伴降價搶走,所有幹部都氣得快發瘋了;廠房要擴建,得跟創投公司接頭,對方說得很明:要賺多少、風險多大、底線在哪裡。談起來很吃力;半年來營收成長變慢,開發了新機臺效能不差卻穩定性不足,客戶測試的前一天故障,差一點丟了單。
我領著老爸走過文學院、小福、工學院,只是安靜聽著。快到我們系館的時候我聳聳肩,跟父親說,我這半年也超不順的,簡直是我這輩子最黑暗的日子──一定是過年沒拜拜的關係。離開愛人、論文沒上、身體重病、腳踏車被偷、筆電壞掉,爸媽還陷入長達半年的冷戰,我都快發瘋了。
老爸於是告訴我他日本老朋友教他的一句法文。那是一個帥氣高大的日本老社長,一百八十幾公分,七十幾歲滿頭白髮但長得非常英挺,當年本來是弟弟要接社長,沒想到弟弟卻得了絕症,他送完弟弟離世後被強迫接下整間公司的業務,人生可說是峰迴路轉,這幾年不景氣,也賠了不少錢。一次他們喝酒,酒酣耳熱之際老社長開始發酒瘋,臉紅著大喊:「I'm dying、I'm dying、I'm dying──」,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老爸當時也喝了酒,知道老社長看得懂漢字(他們都以英文溝通),就拿了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給他,對他說,我們中文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人生七十才開始。」
社長看完哈哈大笑,直說好、好,說得真好──回日本後還特地用毛筆把這句話寫在 A4 紙上,傳真回老爸的公司──當時老社長紅著臉拍拍父親,對他說,我也教你一句話,有一句法文是這樣說的:
「C'est la vie」
意思是,這就是人生。
C'est la vie。父親在走到活大後頭的時候對我說了這句話,說,啊,這就是人生。做不好就是做不好、運氣差就是運氣差,只能盡力而為嘛,那又能怎麼樣呢。哈哈哈。
是啊,我的人生才正要開始。香菜的蒜泥的氣味,校園裡不知名的花香,又圓又亮的滿月,中文系庭中的大樹,深夜十一點仍燈火通明的資訊系館,一對父子,一些被說出、一些沒有被說出的事──
C'est la vie,那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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