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rich@Flickr, CC BY-NC-ND 2.0 |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玩過許多實在並不適合孩子的遊戲。
高一輔導課上玩過一種剪刀石頭布。你跑到對方面前,高高舉起小手,「剪刀、石頭、布」──若是最好的朋友,出布;次好的朋友,出剪刀;最差的朋友,出石頭。
解說完規則後,老師讓大家起身,放全班互相較量自己的友誼。細節我記得不清楚了,只記得自己出了許多許多布,得到許多許多剪刀。還有,彼此都出了布、以及彼此都出了石頭的火光瞬間。
猜完這一把,對結果笑一笑、鬧一鬧,頂多大聲叫嚷:幹,我出布耶,啊你沒義氣沒義氣啦。──說完就立刻轉過身去,衝向另一個同學,衡量下一把我該出的是剪刀、石頭,還是布。
不知道輔導老師有沒有想過這樣的遊戲是否適合年輕敏感的心靈。
我們在嬉鬧間用遊戲面對面彼此衡量,自己究竟付出多少不平衡的愛,又欠下多少無法償還的友誼。每贏一把,就多認識一分自己的自私;每輸一把,就多了解一分自己到底有多麼自作多情。
我直到今天都還記得我給出了許多許多布、得到許多許多剪刀;我直到今天都非常清楚地記得我給阿包的是布,他給我的是剪刀。這個遊戲常被我想起,我總是好奇:究竟是贏了好,還是輸了好?付出多的真能贏付出少的?石頭最後又可以剋剪刀是什麼意思?
普通的剪刀石頭布畢竟簡單一些。我們無須為贏了心虛,也不會為輸了難過,平手就換下一把。而遊戲就是真的遊戲,無須用迅速轉身開啟下一個回合來掩飾自己期待落空的尷尬。
另一個遊戲是我在價值九千塊的三日營隊裡學到的。
場地是一個半人工的草皮,旁偶雜有不高不低的花圃與樹。兩人一組,輔導員要其中一人矇上眼睛,由另一個看得見的同學引導,讓他把手放在我肩上,用聲音引導我向左、向右、向前,去觸碰、去逃離、去躲藏。
場地裡有許多組,被其他隊伍碰到就輸了。看誰可以撐到最後。
開始之後當然是跌跌撞撞,場子裡大家嘻笑怒罵,有對撞的、有龜在角落不動的、有伴到花叢的、有卡到樹枝的,也有搭配得極好的組合,光聽聲音就知道解決了不少對手。
但這遊戲竟讓我寸步難行,玩到最後甚至要蹲坐在地、雙腿發軟。
──我怎麼也無法信任別人。
即使換了隊友還是一樣,雙眼無法看見世界就不能交託自己給另外一個夥伴。在黑暗裡我聽到許多聲音,卻無法移動半步。我想到尖銳的樹枝與磚角,我想到骯髒潮濕的黑泥草地,我想到在一旁圍觀的明目者。
我無法在其間昂首闊步。
我只能狼狽地踱行,聽任夥伴焦急的指引:前面前面,後面,左邊左邊,快跑啊!卻只能讓他眼睜睜看著我們被別組殲滅。
這是我此生印象最深刻的遊戲,日後也常以這個簡短的片段向朋友陳說自己的不安。
明明是天氣宜人的午後,明明是相處一年的同學,眼前一片漆黑的我卻怎麼也無法前進,強烈的寒意沿著背脊上下直刮,胃部熾熱地絞扭,只覺膝蓋發軟,完全、完全無法前進。我清楚感知到肩上從隊友掌心傳來的溫度與壓力,卻無法將自己交予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他人。
許多年後想起那個陽光溫暖的下午,在黑暗中發寒的我,正預示了我此生難以改變的天性:我能笑顏處世、包容如海,能昂首闊步、夙興夜寐。但我永遠無法輕易信人。
我眼中的世界是在廢墟中生繁花,沒有土壤,要茂盛,就只能自己強大;像是永不等待黎明的黑夜,沒有太陽,也得能幽暗地發光。
能夠依憑的事物是多麼有限。
世界的線索,早在我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偷偷埋藏在那裡。在神話的陰影下,在童書的城堡中,在毫不起眼的、我們奔跑呼吸的人群與遊戲裡。
在看似純潔美麗的事物後頭藏有許多眼睛。
他們凝視我們,興致勃勃地,看我們什麼時候才會發現,那些早就寫在故事裡頭的故事。
20070701@ptt2 (#16Xhwf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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