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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說:「中國哲學所關心的是『生命』,而西方哲學所關心的其重點在『自然』」。對先秦儒家有如此的批評,當然多少有以西哲的態度檢證中國哲學的意味。也由於我們從小便接受科學教育,所以即使是在真正探觸了孔孟之學的內涵後,仍不免對於這套並非建立於「假設」與「推理」之上的體系產生懷疑,進而抓住他的缺陷加以批判。
由此說來,荀子與告子並非真的抓不到孔學的重點,而是尖銳地看到了先秦儒學所遭遇的問題。例如實踐上的困難(我總覺得這是孔孟之學最大的困境),例如推理上的不完備(像是名實關係的推論,荀子很警覺地注意到,老是從內心往外推,終究無法回應/解決全部的問題,所以他從外而內、帶有認識論意味地去談名的存在及本質),所以他們採取了截然相反的論述策略,其實終極的目標差不多還是同一件事。
但我總忍不住想著:孔孟之所以那樣天真、那樣堅定地在亂世中信仰人類的善良,是否因為人類的文明才剛剛發端,還沒有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
讀中國哲學與文學不用太久,便可以體會到中國確確實實是一個以人為核心的世界。當千年以前的中國士人受到放逐,在夜裡仰望漆黑燦爛的星空,在夏日看見楚地山水煙雲的絕景,他們想到的是遠離家國、命運顛簸的孤獨;而當他們身在廟堂之上、人群之間,又劇烈地興起無法被理解的寂寞。中國的士人鮮少感受到牛頓說的那樣,「我不知道自己展現給世界的是什麼,但對我而言,我只是一個在岸邊玩耍的男孩,在尚未被發掘的浩瀚真理海洋面前,沉迷於尋找更光滑的卵石與更美麗的貝殼」,獨自面對大自然、「無人」的寂寞。這種寂寞並不是因為遠離了人群而想回去的寂寞,並不是靈魂無法與他人相應的寂寞,並非發生在人與人之間、是發生在人與「無人」的真理之間的寂寞。寂寞的投影對象是浩瀚的宇宙,而不是人。
即使是王勃「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的宴極突生之悲,雖然談到宇宙,但畢竟也是歸結到人事上、際遇上興發的嘆息。
最後在考卷上作答的時候我寫,「因為孔孟看重的是那些窮凶極惡之人『異於禽獸』的本質」,像是殺人犯在抱小孩時多少還是顯示出身為父親的一面,那樣的特質──儒家相信,不管再怎麼泯滅人性,一定多多少少有一些「高於禽獸」的內在活動(而不一定是實際的行為),例如罪惡感(「汝安則為之」)。
這話固然說得漂亮,但我心底深處仍不時傳來那只心魔的低吼:在那樣的烽火亂世裡,他們還可以堅定地相信人內在有一個「善惡判斷的根源」、而且這個根源是「善」的、而且「全部的人都有」──我在考卷上寫下的註解是「大儒風範」,蔡振豐師說這是「宗教家的情懷」──但我心中總不免想著:會不會是人類的歷史還太年輕了,先秦的儒者還沒有看過真正可怕的罪行?孟子說「君子遠庖廚」,會不會是他怕自己真的看了屍橫遍野的血腥殺戮之後,竟喪失了對人性的信心?
不過,這種想法也沒有完全覆蓋我的腦袋。
J對我說,「孔孟之前也有堯舜禹湯,也有桀紂」。而每個時代都有一些發瘋似地去相信些什麼的人,這也未嘗不可接受啊。
【後記】
附上牛頓的原文:
"I do not know what I may appear to the world, but to myself I seem to have been only like a boy playing on the sea-shore, and diverting myself in now and then finding a smoother pebble or a prettier shell than ordinary, whilst the great ocean of truth lay all undiscovered before me."
20070521@ptt2 (#16KLh_0C, #16KHmni8, #16KFB_mc)